一炷香之後,雞蛋糕的香味從廚房溢出,籠罩着整個小院。
剛出鍋的雞蛋糕松軟香甜,與記憶中的現代蛋糕胚子一樣。雖沒奶油的裝飾,仍散發着雞蛋最原始的香味以及沙糖的甜而不膩。
雖然她說了院内的下人分,但二寶還是特地給她留了一大塊。季璋吃了一半,留了一半,以防有人來訪她沒有東西款待人家。
可惜直至她等到子時過半,都沒等到第二個為她慶賀的人,甚至她的兩個兒子也沒有來。
若說白日打聽來的那些過往,是将季璋内心異樣的種子扼殺。那麼眼下的處境,則是将其連根拔起。
季璋一口一口吃掉那塊冷掉的蛋糕,嘴角随着咀嚼的動作無意識地上翹着,好似在微笑。
可是隻有她知道,這若是笑也是嘲笑——對她自己好高骛遠的嘲笑。
*
十五過後,密州城内正常人戶開始投入新一年的忙碌之中。
蘇轼這個負責前後鋪墊和善後民生問題的一把手,終于得空休假。
正月二十,夜色四合。
蘇轼興緻勃勃拎着多日前便準備好的生辰禮物去尋季璋,不曾想卻撲了個空。
“你家娘子呢?”他坐在飲茶矮桌旁,将生辰禮物放在桌上,順手拎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杯茶。
守家的黃鸢欠身行禮恭敬道:“回郎君,娘子說開春想在院中種些菜,故去劉家向方娘子讨教去了。”
冰冷的把手提醒着蘇轼壺内是冷茶,但他剛回到家便拎着東西趕了過來。
近一個時辰,一口水也未喝的他顧不了這麼多,就着喝了一口,不料卻被這茶冷得直哆嗦。
這茶,莫不是冷了一日了,否則怎會與外面的寒冬一個溫度。
“哐嘡”一聲,冷茶,不對應叫寒茶,被蘇轼放回了桌上。
他問道:“何時去的?”
“回郎君···”
不待黃鸢回複,他語氣驟變,愠怒道:“好大的膽子!當真以為我蘇府主母善待下人就是好欺負的嗎?居然敢如此懈怠!這茶,今日怕是從早晨便一次沒換過吧!”
黃鸢被吓得當即跪下,顫聲解釋道:“回郎君,娘子一早便出門了。爐上的茶水溫了幾回了,但一直不見娘子回來,這才沒有換。”
蘇轼不欲多說,厲聲道:“換壺熱茶來,明日自己去找任媽媽領罰。”
“是。”黃鸢連爬帶滾迅速退出了屋子。
黃鸢離開,屋内隻剩下蘇轼一人。他擺弄着自己帶來的禮物,桌上一棕黃色的信封蓦然闖入他的眼簾
——信封上洋洋灑灑的字迹格外眼熟,寫着“蘇大娘子親啟”六個大字。
這···不是錢勰父親的文墨嗎?蘇轼内心升起巨大的疑惑。
他肯定閏之連錢勰都不認識,那她就更不可能與從大理寺緻仕的錢父扯上關系了。
這信,莫不是居心叵測之人借着錢父的名頭寫來诓騙閏之的?
思及此,蘇轼警惕地将信打開了。
不料一疊銀票順勢落了出來,還有一張輕飄飄的信紙。那張紙上的字迹與信封上的一模一樣。
【季娘子,别來無恙。這是無名書肆九月到冬月三個月的全部利潤,總計六百貫。
李家娘子與袁娘子聽聞密州環境惡劣,硬要将她們的分紅也給你。老夫也用不了這麼多錢,索性就将三個月的利潤都給你了。
杭州城風調雨順,無名書肆的生意也日益見好,季大掌櫃且安心用着。有老夫在,定不會叫這倆女娃受苦。
勿念。】
無名書肆,蘇轼是知道的。無需送禮找擔保人,任何人都可以進去閱覽的書肆,他也去過幾回。
這書肆設計巧妙,他與同行還讨論過。沒想到,這書肆竟是閏之開的。
隻是···一後宅婦人有他養着,需要如此多的銀錢作甚?
好像除了打算自立門戶,或是攢錢回鄉,也别無他用。
蘇轼内心隐隐生出一種不詳的念頭,拿着信紙的手蓦然攥緊。
而且···若是他沒記錯,這書肆好像是熙甯六年三月,邁哥兒生日前後開業的。
而閏之有想和離苗頭是在熙甯六年七夕,他們在她的院外對峙時提出的···
蘇轼呼吸一滞,瞧着自己推演出來的結果隻覺格外可笑。原來,原來她那麼早就有了想離開的打算。
她早就打算抛下自己了。
苦苦支撐的那根弦猝不及防就這樣斷了,蘇轼隻覺心口難受得緊。
難怪昨日他夢到了阿弗,夢到了他們的過往。定是阿弗見他一人可憐,所以才入夢來安慰他的。
蘇轼苦笑着将信封裝好,然後拿着帶來的生辰禮物魂不守舍地離開了屋子。
*
待黃鸢端着熱茶進屋時,屋内早已空無一人。唯有桌上那半盞冷茶,能證明方才被罰不是她的臆想。
人雖不在,但黃鸢不敢放肆,還是老老實實将新茶換上。
這才瞧見鼓鼓囊囊的信封下多了張紙——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裡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鬓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