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焰撫摸着他的眉心,将自己的苦楚吞下:“可是來生,你就會把我忘了。”
胡小七被他摸得有些癢,索性閉上了眼唱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們前世千年回眸,今生得以相遇,你的樣貌早就刻進我魂魄裡,下一世再見你,我也一定能想起你。”
“但願吧。不管來世,先過好今生。小七,你不知道我盼了多久,才盼得這一世。所以,”朱焰吻了吻他的眼睛,“好好活着,活久一點,好嗎?”
胡小七正感受着他的輕吻,思緒放飛,忽然想到什麼,坐起身說道:“哦,對了,三日後宮裡舉辦春日宴,文武百官都去,你陪我一起吧!可以飲酒、作詩、賞花、聽曲,好不熱鬧呢!”
朱焰又輕輕将他推倒,一雙桃花眼泛起旖旎,嘴角勾起,“下官謹遵将軍令。”
這一朝代身處盛世,皇宮也較朱焰當皇帝那一朝時,更加氣派華麗。金磚玉瓦折射着春日碎光,青石徑縫隙嵌着南海珍珠,連太平湖畔的宮宴擺設,都比朱焰記憶裡奢靡百倍。
此時太平湖四周擺滿了各色糕點和鮮花,皇帝攜文武百官,悠然漫步于湖畔蜿蜒的小徑之上,湖上有歌女伴着宮廷樂師,鐘鼓之音雄渾有力,回蕩在空中,與細膩悠揚的弦樂交織在一起,穿透雲霄,響徹湖面。
其間,還不時穿插着幾縷異域琴音,為這樂章增添了幾分特别的風情,使得盛宴聲勢更為宏大熱烈,盡顯繁華盛景之韻。幾隻黃鹂在樹上啼叫,早櫻花瓣紛飛,好一個人間四月天。
朱焰不禁想起,前一世,也是這宮廷花園,自己在前面走,小七隻能在後面跟着,混在一衆侍從中,回頭看一眼都是奢望。
這一世,他走在了前面,錦靴踏上滿地落櫻,趁無人注意時,就把手身向自己,尾指勾住自己的衣袖,用彎彎的眼睛對着自己淺笑。
可又像偷東西的孩童,怕别人發現,一點風吹草動,就趕忙收了回來。
“阿昇!”
胡小七正沉浸于二人的遊戲,突然被叫到,有些慌神,忙上前跪地:“陛下,臣在。”
“朕聽聞你最近在府上很是用功,夜夜秉燭念書。”皇帝轉動着翡翠扳指,一臉慈愛看着胡小七,“今日春和景明,這園子裡百花正盛,不如來作詩一首,看看你這用功的結果如何?”
胡小七夜夜秉燭倒是不錯,可是這書是一個字都沒看進去的,無奈張了張嘴,窘迫回答:“陛下莫要取笑臣了,臣一介武夫,加上今日這麼多大學士、大文豪在此,哪裡輪得到臣作詩呢?别說是詩,臣那頂多算認識幾個大字罷了,莫要玷污了這美景,也污了各位大人的耳朵。”
皇帝繼續笑說:“做不出來,便背一首。孤想聽聽,近來可長進了沒有?你也不用看别人,就你自己背的才有趣,也給諸位愛卿助助興。”
胡小七聞言也不推辭,知道皇帝是有意拿自己開心,擡頭看到頭頂的杏花樹,風吹過,落英缤紛,腦海中蹦出了幾句,便脫口念道:“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他本是偷瞄向朱焰的方向,卻聽滿座文臣突然此起彼伏地咳嗽,幾位嫔妃的團扇遮住了翹起的唇角。胡小七茫然望着飄落的杏花,直到小公主晃着珍珠步搖跳下玉階。
“昇哥哥要嫁與誰呀?”
哄笑聲一片,小七也不知發生了什麼,跪地怨道:“陛下,臣就說臣不背,這才背了兩句,就惹得大家恥笑臣,您還是饒了臣吧!”
皇帝笑而不語,身邊的小公主已經一蹦一跳到了他身邊:“昇哥哥,你可知道,這詩後面一句是什麼?”
“回公主,臣就背到這,剛看這春風、杏花,便隻想到也不知從哪裡聽來的兩句,難道這詩不是寫春日盛景?”胡小七面對着小公主,行了一禮,恭敬回道。
“妾拟将身嫁與,一聲休。”小公主聲音如銀鈴,“這可不止是春,是少女懷春的詞,你怎麼會背來這些?父皇說你突然開始用功,原來用的是這個功夫,哈哈哈哈哈,你是不是拿錯了書,這功用錯了地方?”
公主說完,一衆大臣、妃嫔都跟着笑得更大聲了,小七被說得耳尖漸漸染上杏色,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退回了人群中。
就在衆人其樂融融之時,一位棕紅色頭發的異國使者,準備溜須拍馬一番,捧着玉匣上前跪在皇帝身後:“陛下!陛下威儀震八荒,高坐明堂之上,才有這四海升平、未央樂事。我們小小蜀國得陛下庇佑,百姓方能安居于世,微臣此次來朝,帶了蜀國剛挖出來的千年人參,國王特意叮囑微臣,這樣的寶物隻有天朝的皇帝陛下才有資格享用。”
後面跟着的同樣紅色頭發的後妃,也走上前挽住了皇帝的胳膊:“是啊陛下,兄長一心臣服于陛下,有什麼好東西,都是想着要先進貢給您呢!”
皇帝今日心情大好,大手一揮,“蜀國上下一片赤忱,該賞,今年蜀國的朝貢降下三成。”
那使者跪着向前蹭了半步:“陛下實乃真龍天子,身耀天光,承襲天命,為天下萬民之主,陛下恩德必将萬世流芳......”
隻是那使者還沒說完,剛剛說話的後妃臉色煞白,已然撲倒在地,滿頭珠翠叮當亂響:“陛下,他不是這個意思,蜀民愚鈍,還未開化。陛下乃人間帝王,人族的神祇,自是與天帝冥王平分三界,絕非天命之說!”
“天命?”皇帝忽然捏碎掌中琉璃盞,手背青筋暴起,煞氣逼人,“孤十歲登基,救大周于亂世,平定番亂,剿滅賊黨,禮賢下士,廣納賢臣,幾十年苦心經營,才有了今日萬國來朝的盛景。在你眼裡,就一句受命于天,便結束了?孤禦駕親征,戰場殺敵被砍斷了腳筋,仍窮追殘寇時,你的天帝在哪裡!”
那使者已經吓得不敢再多說,不停地磕頭掌嘴,嘴裡喃喃不絕:“微臣該死......微臣該死......微臣誤言......陛下息怒!陛下開恩啊!”
“你們都記住!”龍紋袍袖揮落案前金玉酒樽,九條盤龍同時震顫,“大周朝從不信天地神佛,世間萬民,隻能有一個信仰,就是孤!孤才是萬民之主,孤才是天下人皇!”
一旁的皇後見狀,忙上前安撫,“陛下,他一個小邦之使,中原話都說不清楚,您莫與他置氣,平白壞了今日心情。來人!”
禁軍鐵靴踏碎滿地杏花,玄鐵味道沖散牡丹花香,滿園春色凝成冰霜。
“還不快把這使者拖下去,杖責五十,以儆效尤。至于麗貴人......”皇後踩着麗貴人散落的發簪,跪在皇帝身前,“陛下,貴人來朝已曆三秋,非但未能誕育龍裔,以承天祚,且于平日與母國通書,亦未嘗顯揚我周朝之赫赫皇威。陛下平日待其和其母國,恩厚有加,豈料蜀中之地,竟有此等悖逆之語流傳。實在當則以重罰啊!陛下。”
她這話不說還好,說完跪在地上的二人更是山呼萬歲,磕的頭破血流也不敢停。
“罷了,阿昇。”
“陛下。”
皇帝遙望天邊日光,面無表情說道:“麗貴人突生寒疾,身死宮中,特許屍骨還鄉,以顯天朝恩慈,由胡将軍護送靈柩。”
“臣領旨。”
“阿昇,你見到蜀國國王後,傳孤口谕,孤認為,這個蜀字,到底還是不如周好。”
胡小七從安排自己送屍骨便知道,這就是要收了蜀國,隻希望蜀國國主識時務些,最好是自戕,還能省了自己的事,不然兵戎相見,又是生靈塗炭。
最重要的是,戰事一開,滅一邦國,少說也要數月,自己才剛入溫柔鄉,可舍不得再守幾個月空床。
“陛下!陛下!求陛下饒命!求陛下開恩!”
“陛下!求陛下饒了兄長!放過蜀中百姓吧!陛下!陛下您殺我們二人,莫要牽連蜀國百姓啊!陛下!”
很快,琉璃碎片被宮娥無聲掃去,樂師指尖流出的絲竹管弦樂聲,蓋過了杖刑餘音。皇帝倚着龍紋憑幾,仍是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繼續與大臣嫔妃賞花飲酒,怡然自在。
然而跟随的大臣們都有些驚魂未定,小七早就知道皇帝是這脾氣,倒是有些擔心朱焰第一次進宮,就見到龍顔大怒,怕吓到了他,時不時往後瞟了幾眼,誰知朱焰流露出來的,更像是一臉贊賞的表情。
殊不知,朱焰此時看着周朝皇帝,内心還在感歎:這才是大帝風範,看人家這皇帝做的,再看我那窩囊皇帝,連個侍從都保不住。
啧啧啧。
剩下的半日,衆人皆如履薄冰,表面上對着皇帝賠笑,膽戰心驚地說些殷勤之詞。
隻有路過一大片牡丹園時,各色牡丹競相綻放,紅的如火,粉的似霞,白的勝雪,黃的賽金,色彩斑斓,而且姿态各異。有的含苞待放,羞澀而含蓄;有的半開半合,嬌豔欲滴;有的則完全盛開,如同盛裝的貴婦,盡顯真國色,引得諸人連連稱贊,流連于其中,才暫時忘了剛剛的小插曲。
“父皇,你看那朵!最深處最大的那朵,開得正豔,又是正紅色,配母後最合适了!”
說話的是皇帝最小的女兒,景泰公主,今年剛剛及笄,天真活潑,一路蹦蹦跳跳圍繞在皇帝與皇後身邊,看得出來也是正得寵的一個女兒。
“玉兒喜歡,那就讓他們摘下來。”皇帝話未說完,景泰公主提着鵝黃裙擺奔進花海。
“不必了!兒臣要親自摘下,敬獻給母後!”
“皇兒小心啊!那花叢中多尖刺,莫要傷了自己!”皇後看她不顧阻攔地跑進了花叢中,絞緊的帕子洇出汗漬,一雙眼睛定在了那鵝黃身影上。
“皇後,不過是去摘朵花,孤這個年紀,都已經上戰場了,孤的孩子,都是王族之後,是草原上的雄獅,中原的霸主,不可嬌生慣養廢了心性。”
皇後也不敢再多言,隻好應承道:“陛下教訓的是,臣妾知錯。”
似是察覺到一絲異常,朱焰忽然眯起眼睛。最深處那株紅牡丹悄然綻放,像四濺開的血花,花葉掩映間,公主腕間金镯正纏上一截深綠色的枝條——形如獸爪,泛着鐵鏽味。
“父皇!這花枝會動!”少女驚叫混着金镯脆響,“看兒臣摘下來,将這寶物獻給父皇母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