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到處”之間,有那樣一個,永遠被“眼睛”注視着的“她”。
夏夜悶熱,但她的指尖微僵而泛冷。照在臉上的燈也冷,面色也漸冷。自虐一般的将本可以逃避的回憶提取。隻因為需要去控訴。
不是為僥幸的她,而是為更多不幸的“她”。
寂靜的卧室裡,隻有敲擊鍵盤的聲音零碎響起。
夏日炎炎的京城,《去日留影》雜志編輯部辦公室中,一位都市麗人猛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她起身的動作太突然,而且用力過猛,附近工位的同事好奇地擡頭看了一眼,面露不解。
Vivian眨眨眼,意識到這一點,轉頭朝同事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然後低頭在電腦上操作了點什麼。之後,她轉身向辦公室另一側的某個工位走去。
窗邊的位置,坐着一位胡子拉碴、身材清瘦的青年,這會兒看起來不太精神的樣子,對着電腦昏昏欲睡。
“哥,我的親哥,”Vivian邊走過去邊低聲喊他,盡量控制自己的音量不打擾到無關的人,“别打瞌睡了起來嗨,來活了。”
“……啊?”那青年迷茫地擡眼往她這邊看了一眼,又跟着她使的顔色轉頭去看自己的屏幕,“給我發啥玩意兒了這是……”
OICQ的圖标在右下角閃爍,此外還有詢問用戶是否在線接收文件的彈窗。他半閉着困倦的眼點了“接受”按鍵,嘴裡嘀嘀咕咕:“給我發你的稿子幹啥啊……”
Vivian在他身後停下,擡手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下,語氣帶點嫌棄,但更多的是嚴肅:“小孩兒,是小孩兒的新稿。”
青年的眼睛終于完全睜開了。同時,興許是覺得她這一巴掌太重,他低低地倒吸一口冷氣,有點做作,有點敢怒不敢言。
“你先看,看完我跟你說。”她确定自己把人拍醒了,就側過身微微前傾,手撐在他辦公桌上,和他一起去看屏幕上打開的文檔。
如果說青年最開始還有點兒漫不經心,看完第一頁之後,他坐直身子的動作已經顯露出他在上心了。
作為編輯,他們的閱讀速度絕對不慢,但看這篇文章,兩人都看得相當仔細。
一篇閱盡,青年再一次低低地、倒吸了一口冷氣。這次,顯然是真情實感的。
“……二十啊,寫很久了,但畢竟才二十啊,”他多少帶點感慨意味,“你别說,她寫這種陰暗風格是真的帶勁兒。”
Vivian相當認同:“我看到最後一段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空調都顯乏力的炎熱盛夏之中,青年仿佛畏冷似的,将脊背後靠窩進椅子,合攏雙掌,搓了一搓。
“發呗,發。我暫時沒看出什麼要改的地方,沒你懂這個,你定,”他微微頓了一下,“找我不隻是想給我看吧,有别的想法?”
Vivian對他的機智非常滿意:“那可太有了……我是想起‘老艾’之前的一套圖了。”
聽到這個名字,男編輯的眉頭微微擰了一下,之後再很快綻開。其後露出的表情微妙,翻譯成文字含義的話,大概等同于“你小子”。
Vivian露出一個相當美麗的、自信的微笑:“去年秋天的時候,他發了一套深巷秋景,大概是二三樓高度向下俯拍的角度,就那個。
“其中有一張,有一個女人在鏡頭裡走得很匆忙,他剛好拍到回頭那個眼神,又倉皇又驚恐的那個勁兒。
“就那個,我記不清具體圖長什麼樣了……也就從你那兒看了一眼,但直覺告訴我就是它了。”
男編輯沉吟了一會兒,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我有印象,但那套圖不一定能用,我得去問問。”
他這會兒看起來已經相當清醒了:“你做兩手準備吧,這篇文我覺得用插畫表現可能更穩妥。就那黑黢黢的陰涼勁兒,合适的照片太難找了。”
章城,宋延嘉帶着一身水汽從浴室回到卧房。還差一個妝容,就可以做好出門的準備了。
晚上就是演唱會,而她在這一日淩晨極限完稿,睡到自然醒已經是中午時分。把稿件發送出去之後她給自己點了個外賣,再洗個澡,結束工作之後的生活悠閑得過份。
還有些時間,她竟然在思考要不要翻出幾日沒看的譜子,給自己開個嗓。
嗯,為晚上的演唱會做準備……
然後夏行謙就會發現,幾乎聽不到台上的聲音,耳邊全是歌迷在唱……
她樂了一下,赤腳踩在卧室地上,打開衣櫃的門,開始挑選出門穿搭。
以往幾次去演唱會,她其實一切從簡、方便至上,T恤配短褲以應對燥熱溫度,再加輕便鞋子,應對在現場必定參與的蹦蹦跳跳。
但這次,她多看了幾眼自己的素淨長裙。
不然這次就矜持一點、文靜一點……她沉思。有點後悔帶上“大魔王”了,感覺會放不開手腳。
她最終還是用了不短的時間才将自己捯饬像樣,背的大包包裡裝了兩支熒光棒和兩張門票。看了眼時間,準備出門,她最後對着備忘錄的清單,檢查自己是否落下了什麼重要物品。
她自己注意不到的,是神色裡透露出的雀躍,還有唇角微微的笑意。
将要到來的會面,以及将要到來的演出,在不知不覺中,已經使她整整三日沉浸于灰暗的心情漸漸緩和了。
退出了即将失效的備忘錄,她往下無意瞥見另一條記錄,創建時間是三天前的深夜。
她手指頓了一下,點了進去。
那裡面寫着的,是夏行謙那晚在電話中最後回複給她的話。
——在她說并不清楚父親平時身在那裡、在她以為自己會被可憐的時候,她接收到的話。
他說:“沒關系,那就不在吧。”
好簡單,可是怎麼能那麼巧妙。宋延嘉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
夏行謙的語言藝術,出一本書應該是綽綽有餘吧?
她随後在備忘錄裡記下了這句話:“沒關系,那就不在吧。”
在那個瞬間,把每個字完整地打出來的那些個瞬間,她仿佛得到了一種洩憤般的快感。
她關掉備忘錄,熄滅手機屏幕,随意将它丢進背包裡,然後蹬着拖鞋、邁着輕快的步伐,頭也不回地去玄關了。
夏行謙很快就會抵達她家樓下。不必風吹日曬,有他接她。
那條備忘錄裡,那一句話下面,其實還藏下了很多次回車、很多個空行。
在光标走過一整頁空白之後,後來的又一個深夜裡,她打下了一行新的字。隐秘的心緒訴諸于指尖文字,她很少寫這麼露骨的語句。
“沒關系,有夏行謙在就好了。”
其間幾乎藏匿着一種虔誠的禱告。
坐在電腦熒屏前,對着沒日沒夜熬出來的那篇名為《眼睛》的成稿。那被人偷窺、注視、審視而帶來的酥麻的、冰冷的、蛇一樣的觸感,在如退潮般緩緩消散。
同時消散的,還有她那一瞬間滿溢的無助與驚惶。
……沒關系。
她虔誠如禱告。
“有夏行謙在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