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混沌的、沉沉的夢中醒來,宋延嘉睜開眼,對上萬籁俱靜的濃郁夜色。窗簾半拉着,窗外已沒有别家燈火了。
退燒藥的催眠效果很好,她這一覺睡得無比踏實。也正因為太過踏實,昏聩般的酣夢竟讓她幾乎忘了,今夕何夕。
是幾點入睡……睡前又發生了什麼?
逐漸恢複的知覺象征着飽睡的報償,然而怅然若失的感覺伴随着清醒的意識湧上,她隻覺得空茫。
她在枕下摸到手機。開屏,入目屏保上是星海璀璨。電量赫然在目,岌岌可危,她睡前不曾關照。
她忽然想起來,有人叮囑她要打個電話。
看了一眼時間,已過零點,宋延嘉抿了抿唇,對自己的許諾感到猶豫了。
雖然先前答應得很好,可是時間已太晚了。
她最後決定打開微信,編輯了一條消息。她說她醒啦,腦袋不暈了,不用擔心啦。
将消息發送出去之前,她還特地撐着床闆坐了起來,小心翼翼地,嘗試晃了晃腦袋。
一下、兩下,再用力一點——好消息,确實不暈了。
而後她點下發送鍵,再度躺進柔軟床鋪裡,再借力翻了個身,滾着将薄被卷在了身上。
身上有微微汗意,是剛才睡時嚴絲合縫裹着被子烘出來的。此刻她不再覺得身上做冷、止不住寒戰了。
習慣性,她又想貪涼。
于是将腳從溫熱被子裡伸了出去,蹭了蹭帶着涼意床單其他地方。
這時,手機震動起來。
突如其來的震動讓她猝不及防。剛把自己纏成瑞士卷,她艱難地摸了好幾下才摸到被遺落在身後的手機。忙亂舉起來一看,是夏行謙。
手一抖,她直接接通了。
“——喂……”
女孩子聲音弱弱的,聽起來有點心虛,但是顯然中氣足了,比之前精神多了。
電話那邊的男人沉默了一小會兒。
而後他平靜地開口了,語氣如常,像一杯溫度正好的茶水,能傳遞情緒,又不至驚擾對方。
“睡得還好嗎?”
宋延嘉輕輕地“嗯”了一下。
然後她覺得,自己聲音也許太小,就嘗試把自己再翻到正面朝上,使嗓音能夠明亮起來。
她補充道:“睡得很好,應該沒在燒了,頭也不暈了。”
夏行謙聲音中多了一絲恰到好處的笑意:“那就好。”
而後他們之間落入小小的沉默,宋延嘉望着天花闆突然就發了會兒呆。
本能地,有點想再聽一下這個聲音……她覺得心裡之前因大夢初醒而憑空出現的、無比荒蕪的那片孤地,似乎不覺間消弭了。
但是此情此景,又有點說不出的異樣。
她突然扯起一些套話:
“您居然還沒睡——還在忙嗎?”
夏行謙應了一聲,嗓音溫淳而清緻,聽來毫無困意。
“但是,快結束了。”
不好說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但直覺,快結束了是假。
宋延嘉心裡,夏行謙是個十足的工作狂形象。
但她不會追問,她隻會回恰好的話。恰好俏皮,恰好可愛,維持恰好分寸。
她從床上緩緩坐了起來,蜷起雙腿,松松攬住膝蓋。脫離了躺姿,她音色于是也漸顯清越了。
“那還好我醒得早,”她語氣輕巧,“……那現在即将結束工作,該您休息啦。”
夏行謙仍是含笑應了,他說“是”。但是,在這之前,在他那邊,依然是簡短地沉默了一下。
宋延嘉隐約察覺到這點奇怪的地方,但也不好相問。于是任他沉默,同時找下一句話茬。
——下一句,好像就該說晚安了。
可是,夏行謙突然喊了一聲她的名字。
喊名字是有話要說,宋延嘉條件反射答了聲“到”,夏行謙頓了一下,忍俊不禁。
但他很快收斂笑意,而後,用似乎是他能做到的最溫和的語氣,問出了一句,他從未問過的話。
“延嘉,”他似乎在邊進行措辭邊講,話說得有些緩慢,“……你的父親,并不在章城嗎?”
宋延嘉于是啞了。
這是一個他們交往中不曾涉及到的層面,或者說尺度。宋延嘉雖然會和同齡的夏陟聊起家裡雜事,但對夏行謙,三緘其口。
……沒有去談他們的意義。她潛意識裡固執地這樣覺得。在她的原生家庭中,和在夏行謙面前,她仿佛,身處在兩個互不觸及的世界之中。
可是夏行謙此刻這樣發問了,問的是有些緻命的問題,問的是相當溫和的問法。敏感如宋延嘉聽得出他的意思,她于是也選了一個,同樣隐晦的但是直白的說法。
她說:“嗯,不在吧……我并不太清楚,他平時都在哪裡。”
可是說完這句話,她心裡突然覺得有點難過了。
她倏忽開始害怕,害怕下一句,會得到他的緻歉。那好像就會顯得她有點可憐……她從不向自己承認,在這一點上她值得可憐。
宋延嘉将手機夾在耳邊與肩胛之間,手指緩緩垂落下去,用指尖碾了碾薄被的邊緣。
更主要,更主要,她覺得他沒有任何理由向她道歉。
……他明明已經對她太好了。
結束通話後,宋延嘉保持着那樣蜷縮起來的坐姿,坐了好一會兒,才突然起身。
她多少有一些夜貓子的潛質,淩晨時分反而思想靈活,遑論,現在是睡眠充足的狀态。
可以用來打發時間的事情倒也很多,她選擇了打開電腦,新建一個文檔。
打下标題,叫做《眼睛》。
有文字在腦中逐漸成型,她越過熒幕上那一片白茫茫的微光,看見一個女性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