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女孩笑聲的瞬間,夏行謙就想立刻撤回手機。
但是看着她笑得微微發顫的肩,還有蓬松柔軟的發頂,他扣在手機邊沿的手指雖然已經收緊,卻沒有立刻動作。
“Ludus,你笑聲有點太大了。”他看她樂夠了,才慢悠悠地點評,并且收回了手機。
宋延嘉聽他這樣喊自己,險些又想笑,很努力才繃住了表情,坐直身體,揚起臉來。
“對不起,尊敬的——師父,”她掂量了一下,才選了這個詞,盡力放松眉峰,睜圓眼睛,擺出真誠的樣子,“不要誤會,随便笑笑,笑誰都不可能笑您的——”
此地無銀三百兩。夏行謙一眼看破。不過這個稱呼莫名比“叔叔”順耳一些。
他正想着,宋延嘉又繼續借題發揮、繼續胡說:“沒錯,就是這張照片上的VV姐實在太可愛了——照片可以發我一份嗎?拜托啦。”
夏行謙頓了頓,向她露出一個她很熟悉的溫和笑容。
“不行。”
宋延嘉似乎頗為遺憾地皺了皺鼻子:“好吧。”同時腦子轉得飛快:那就找VV姐要吧!她應該也有的吧!
夏行謙的坦誠,以及剛才的舊照片,幾乎完全疏解了宋延嘉震驚之下攢聚于心頭的那股悶勁,紛亂遐思逐漸都被梳理清晰。話題告一段落,侍應生正好來上菜了。
兩杯檸檬水,一碟冷菜,兩碟壽司,天婦羅和烤牛肉,陸陸續續擺滿桌面。
夏行謙徑自拾起店家放在檸檬茶邊的吸管,拆開了包裝,站起身,将插好吸管的檸檬茶重新擺在她面前。
這個動作讓宋延嘉心口微微雀躍了一下。
她由衷感到開心,說了“謝謝”,然後雙手握上檸檬茶冰涼的杯壁。其中半透明的、色澤柔和的液體像薄暮的天空,飄在水面的薄荷片是北方冬天罕見的翠綠色彩。她很喜歡冰飲,尤其喜歡果茶,享受掌心貼在杯壁的舒爽感覺。
飄飄然的感覺,終于促使她問出心底關心的另一個問題:
“那個,那個……師父,我還想問,您——是什麼時候認出我的?”
這個問題,在他們來日料店的路上,她就已經揣摩了無數次了。
攝影師I是一個将自己現實生活藏得相當嚴密的人。他總會巧妙回避創作之外的私人話題。
網友關系畢竟也是活人關系,很難做到真的完全不涉及現實生活。尤其宋延嘉是個真誠活潑的小話唠。在圖書館背書時被私聊問及新的合作企劃,她會說“您撥打的用戶不在服務區,暫時在圖書館坐牢”;在期末周見到雜志樣刊上對方調色驚豔的作品,她會說“求一份後期參數,等我活過考試地獄我想拍同款”;在外遊覽時見到了有趣的布景,她也會拍下來分享,詢問什麼角度何種構圖會更出彩,光影怎樣調動……
可是“I”隻會回答:收到,晚安,下輩子見;很好,有天賦,未來可期。
這些話還有不少是現學她的,才不至古闆無趣。
至于宋延嘉話語中透露出的生活信息,他從不追問一句。什麼圖書館?什麼考試?什麼地點?他都不關心。
剛進入大學的宋延嘉起初為此隐隐失落過,但很快就在日漸獨立的生活中習慣了。後來她發覺這樣其實不錯,會讓他們的關系更純粹。于是她後來哪怕分享照片,卻從不說自己身在何方。
默契地保持安全距離,就像對方隻是自己從網絡上下載下來的一段數據,絕不會降落到現實之中。
十周年的聯誼宴會,編輯部聲勢浩大地張羅了那樣久,她也隻向對方詢問過一次出席意願。
得到了否定答案,她就再沒問過。
她想。這是已經得到充分關照的小作者需要恪守的本分。
而在明白I就是夏行謙後,宋延嘉更加理解這份鮮明的邊界感了。
他就是這樣的人。
那他為什麼會提出那句見面的邀約?
“你去參加聯誼,江越對你印象很深。”
她聽到夏行謙的聲音。
“雨薇提起江越要出版的短篇集子,江越主動問起你是否也需要一本。”對面傳來的聲音溫潤,“閑談時,他們提起你要去潭城。”
宋延嘉微微點頭,漸漸領悟了那場景中的情形。
“……延嘉。”
夏行謙突然喚她的名字,宋延嘉懵懂地擡起頭。
“很抱歉,”她聽見夏行謙這樣說,“到那時候,我才試圖了解,Ludus是誰。”
宋延嘉的心顫了一顫。
寫作,是這麼多年以來,最能展現她長處的事,最能夠讓她驕傲的事。
當年選擇給《去日留影》投稿,無非也是做夢般期待,有一天,她能讓他看到自己的長處,甚至那小小的驕傲。
她真的讓他看到了。
在咖啡店,意識到這件事的第一瞬間,她有種圓夢般的恍惚感。
可是,Ludus即使得到了他的幫助,他的協作,甚至他的認可……
卻也一直被限制在現實的界限之外。
“為什麼?”她本能地向他追問了,顧不上考量是否不合宜,“為什麼覺得是我了,您就想要了解……Ludus是誰?”
她以為這個問題會把他問倒的。
可夏行謙幾乎沒有猶豫,就好像早已預想到這個瞬間。
“當你不隻是Ludus,我不隻是I,”他一字一句口齒清晰,“延嘉,我應當以夏行謙的身份向你說一聲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