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的地點一下子變得遙遠但又穩定,宋延嘉每天早出晚歸。
甚至,她待在家的時間,漸漸比朝九晚六的母親還少上許多了。
母親喜歡她積極出門的樣子,常常感到欣慰,甚至主動在玄關給宋延嘉留飯錢。
宋延嘉欣然悅納,拿去咖啡館買最便宜的輕咖檸檬茶,繼續一坐就是一整天。
直到,她那隐約卻又強烈的直覺終于應驗。
在已經四次見到疑似她那敬愛的爺爺的身影之後,宋延嘉終于看見了她潇灑的爹。
且并非隻身一人。
她冷靜地起身,站在花窗的邊沿,舉起手機,看着鏡頭裡。
看着他親昵地,招搖地,挽着一個和他看着年紀相仿的女子,并耐心配合着對方因孕肚略有些蹒跚的步伐——
緩緩行走在這家鄉的冬日。
等那身影消失在視野的死角,宋延嘉終于按下結束錄制的按鈕,然後将書本和平闆一股腦收進帆布包裡。
疾步下樓,走出店門,她戴上帽子和圍巾,又拉低了帽檐,跟進剛才他們拐入的小路裡。
攝像頭再次遙遙跟上那兩個身影,宋延嘉竟揶揄般感激起自己主打攝影功能的手機。
當初買它,她希冀用它拍下最美麗或最感人的畫面。
而現在,它忠實地記錄下了最讓她惡心的畫面。
倚在陌生的車邊,宋延嘉透過鏡頭,目送自己的親生父親和陌生女人一起走進單元門裡。
多寶貴的證據。
那家居民區的咖啡館短暫地擁有了一位常客,然後又失去。
老闆有點唏噓,心疼自己本就凋零的生意。
而小年很快到了。
終于放寒假的高三生和宋延嘉一起出門,亦步亦趨地跟着喜氣洋洋的母親,穿着上個周末購置的新衣。
那輛傳說中價值七位數的豪車出現在破舊的小區。
宋延嘉透過樓道的镂空水泥窗看見樓下的它,灰撲撲的牆壁和七零八落的綠化似乎都為之容光煥發。
滑稽。
打開車門,宋延嘉再一次看見父親。
沒有襯衫和馬甲,也沒有色澤質感上佳的皮襖,他穿了幾件家人們都熟悉無比的舊衣。
領口沒翻好,裡衣邊沿有點破破爛爛的,都是歲月留下的磨損痕迹。
胡子拉碴,衣衫近乎褴褛。
很有趣的造型。
以往,宋延嘉每次見他,他都是這個造型。
然後,帶着和現在如出一轍的,和藹又殷勤的笑容,他會将她誇獎——說她是優秀的、他最看重的寶貝女兒。
“生活費還夠用嗎?”
而這是精心設計的、下一步的問題。
接着,他會說着:“爸爸手頭有點緊,隻能先給你一點零用。”再給她打兩百塊錢。
盡顯慈愛之情。
後座裡,宋延嘉擡頭,在車内後視鏡中對上那張殷勤微笑着的和藹面容,沒忍住,也微微笑了。
也不好解釋這笑的原因。
或許是笑上大學的這幾年,自己曾用那些個兩百塊,給他買過書籍、手套和圍巾。
又也許,是笑寫過的散文裡,她曾說:“一個有過美滿樣子的家庭,走到了面目全非的如今,也許跟其中的每個人都脫不開幹系。”
宋延嘉低下頭去,在袖口的間隙裡摸了摸自己的手腕,細心感受着呼吸緩緩均勻下來、重歸平靜。
裡面有一條山茶花手鍊,纏在她脈搏上。溫涼相依,時刻勸說她保持平靜。
也給她一點,直面這惡心世界的勇氣。
豪車開進城區邊緣的村落裡。
短短一程路,一個小時時間,父母又演繹了一遍争執如何發生。
從備下的年貨,說到過年要準備的紅包,再說到一年來的收支,以及奔馳在路上的車輛,車内的氣氛不斷升溫,終于如槍支炸膛般絢爛熱烈。
母親面上的喜氣沒有了,父親面上的笑容也消散。
他做出痛苦的樣子,說她不可理喻。
她歇斯底裡。
他們在僵硬的氛圍中停車、下車。父親臉上很快擺出新的笑容,殷勤和藹如初。
母親也努力讓面色稍霁。
馬不停蹄來相會的,是宋延嘉很難記清晰的兄弟姐妹、叔伯姑姨。
她帶着清淡的笑,和面無表情的弟弟一起跟人們問好,重複着母親口中的那些稱謂。
聽他們感慨着時光,以同父親一脈相承的殷勤和藹,攀近彼此的關系。
進裡屋和太婆打過招呼,宋延嘉重回小廳,在一群年紀相仿的男女之間落座。弟弟亦如是。
他們圍着太婆冬日最信賴的那隻電暖器。
母親在不遠處繼續與人寒暄,很快又要向後院的小路去,應是要借道拜訪更多的親戚。
宋延嘉目光掃去。至于身邊人在說什麼,沒留意。
宋家的同輩人大多不愛與她搭話,因為長輩們喜歡拿她優異的成績開展說教。
她倒也樂得清淨。
有人問起弟弟的學習——這個倒不是同輩,是隻比宋延嘉年長幾歲的小姑。對方在應試裡也還算有幾分長處,如今正在一個中流一本院校裡讀研。
弟弟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話,興緻缺缺。
人之常情。
哪怕是名列前茅的學生,也很難在這樣的話題裡興高采烈。
而小姑仍锲而不舍,又說起當初自己所經曆的高考競争的激烈,再勸他一定要好好填報志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