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松開手,朝後支身。
燭影搖曳,帳外戰馬的悲鳴微弱下去。
雲桑寂然片刻,緩緩俯下頭,伸出手,扶在了薩鷹古的腿上。
馬靴和褲绔,混雜着馬汗與血腥的氣味,讓她想起了剛到突厥、為老可汗侍疾的那些日子。
恐懼,無助,絕望。
哪怕面上裝得再鎮定勇敢,夜裡隻要那雙幹枯的黑手朝她伸來,她就禁不住瑟瑟發抖,默默流淚。
可絕望到了極限,到了盡頭,卻也,仿佛再沒什麼可怕的了。
“還等什麼?不懂怎麼伺候男人嗎?”
薩鷹古不耐煩起來,支着肘,另一手再度捏向雲桑的臉頰。
然後側身移目的刹那,卻見女孩電光火石地伸出手,從他褪落在絨毯上的腰帶間“铮”地拔出短刀。
寒光陡閃,刀尖已朝他胯間狠狠刺進!
薩鷹古躲避不及,頓覺冰冷入腹,怔愣的瞬間,對上雲桑的目光。
少女那雙總顯得氤氲柔弱的秋水眸裡,此刻像是燃着兩簇深幽的火苗,蘊着淚珠,水火交融地席卷着:
“我當然知道怎麼伺候你們突厥男人。我是北涼人的野種不假,但也是隴西雲氏的女兒,延興六年,我的先祖,曾以十三人血肉之軀,屠盡你們燕山千騎!”
就算必有一死,也誓要與仇敵玉石俱焚!
雲桑拔出匕首。
鮮血飛濺。
薩鷹古從失怔中轉醒,捂住下身發出痛吼,另一手抓住雲桑,将她掼去了一旁。
雲桑撞到了弓架上,架子上的弓箭被七零八落地撞撒滿地,人亦失衡伏跌倒下,手掌手腕被箭矢刺破,血流如注。
帳外的士兵們被薩鷹古的吼叫驚動,湧了進來。
薩鷹古被刺中了要害,自知活不了了,恨怒狂湧,用突厥語嘶着氣高聲下令。
雲桑腦中嗡嗡作響,什麼也聽不清,隻感覺無數的人圍了過來,扯破的衣服被人從身後“哧”地扒落。
她阖上眼,一直強忍的那串淚,從頰邊滑落。
手裡緊攥着的短刀,顫抖掙紮着,用力翻轉,沒入了自己的胸口。
*
滅頂的痛楚漸漸消失,而随之消失的,還有渾身所有的知覺。
雲桑的一縷幽魂,在黑暗中混沌浮沉。
生平第一次說出了那句“我是北涼人的野種”,竟讓她體會到一種從未曾想象過的坦然。
這一生,傻的可笑可憐,總那麼在意别人的目光和看法,都沒能自在随心地活過片刻。
如今這樣煙消雲散了也好。
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雲桑的魂識在黑暗中沉浮消逝,不知過了多久,忽覺一陣刺目的光亮籠罩過來,逼得她又陡然再度睜開了眼。
金燭晃動,四周人影憧憧。
恍惚間,聽見有人頌念着什麼,嗡嗡的好似蚊鳴。
雲桑感覺自己仍舊跪伏在地上。
相似的姿态,令得死前的記憶驟然回籠。
她掙紮起身,卻被身上厚重的華服絆住,踉跄歪倒。
“啧。”
身旁傳來一聲微微壓低,卻又顯然想引人注意的咂嘴聲,不掩鄙夷警示。
遠處的頌經聲,停了下來。
跪在大殿最前方的中年貴婦,轉過頭,蹙起眉:“怎麼了?”
雲桑歪身撐着地面,穩住身形,意識仍在恍惚。
身旁那位發出不滿“啧”聲的少女,揚頭接話道:“是雲桑,她剛才打瞌睡,栽到地上去了。”
所有人的視線,都凝了過來。中年貴婦的目光也在雲桑身上停留了片刻,皺眉轉回頭,示意僧人們繼續。
雲桑跪坐回原處,擡起頭,見此刻所處的殿宇高大空曠,卻沒有色澤華麗的塑像或藻井,正前方祭台後排放着許多刻着名字的牌位,四下金燭明燈長燃,映着殿壁四側的千裡江山圖。
她認得這裡。
隴西奉賢祠,大周唯一一座的君臣合祀祠。
記憶裡,除了七歲那年伴駕來過一回,便是十五歲笄禮之後,跟着舞陽長公主和其他甯氏皇女來的那次。
再低頭看身上衣飾,俨然是笄禮那年來此的裝扮。
僧人們的誦經聲,漸漸停歇。
宮侍引領着僧人行禮退下,候在殿外的婢女們躬身而入,各自扶起自家主人。
雲桑也被攙扶了起來。
她認出了自己的侍女秋蘭。還是一樣的白淨面龐,說話帶着關切與小心,低着聲:
“郡主剛才沒事吧?奴婢在殿外擔心壞了,又不敢進來,都怪這裙子不好……”
雲桑望着低頭為自己整理裙裾的秋蘭,心中五味翻湧。
七個月前,她們才在都斤山下分别。主仆二人相顧落淚,都明白那一别,從此就是生死相隔。
可眼下,秋蘭還好好地活着。
這時,最前面的中年貴婦,當朝的舞陽長公主,被女官們簇擁着走了過來。
“适才太失禮了。”
舞陽長公主苛責地盯着雲桑,“明明入殿前千叮萬囑,此處供奉太祖與大周的開國功臣,不容怠慢,你倒好,竟敢打起瞌睡來了。”
秋蘭忙伏地道:“長公主明鑒,郡主剛才沒打瞌睡,奴婢在殿外看得明白,郡主活動腿腳時被裙擺絆倒了,是這裙子……”
“放肆!”
先前控訴雲桑的那名少女,走近過來:“區區婢子,竟敢接我姑母的話?等出了祠廟,必讓禮官掌爛你的嘴!”
随即又輕蔑地瞥了眼雲桑,轉向長公主:“姑母當初就不該聽父皇的,随随便便什麼人都帶來祭拜先祖!有些人本就非我族類,誰知懷着什麼心思,做事自然敷衍。”
長公主投去制止的眼神,語氣卻沒聽出什麼愠意:
“行了,樂盈。“
樂盈見姑母不以為忤,愈加來勁:
“我說的是事實。”
她舉起手裡的鎏金雙鸾玉柄扇,輕輕搖扇着。
這是東齊皇室的寶物,齊亡後輾轉落入大周皇族甯氏之手,樂盈知道很多人眼饞,便先一步向父皇讨了來。
玉柄剔透,玉間金絲流彩,晃得人眼睛疼。
雲桑也因此,終于記起來了這一日的種種。
這一年,她按習俗回隴西祖宅舉行笄禮,之後又奉旨,随主持笄禮的舞陽長公主,以及從泾陽來的幾位皇室女,到奉賢祠祭拜。
祭拜奉賢祠,需着正式禮服。因她先前笄禮的緣故,秀織院奉禦命提前準備,包括這次祭祀所用的禮服,皆是聖上親選的霞雲織錦所制,流光折耀,玉色動人。
于是祭祀的前一晚,樂盈找到雲桑,語氣不容拒絕:
“你跟我換禮服吧!父皇賜給我的扇子,配霞雲織錦的衣裙正合适。我是大周的公主,前去祭拜開國太祖,自是要拿出最精緻好看的一面,方顯誠心鄭重,你又不是我們甯家人,随便穿什麼都無所謂的。”
雲桑答應了。
可誰知樂盈換過來的禮服很不合身,裡襯和下擺的面料又過分軟塌,極易纏裹腿踝,雲桑後來出殿下台階時,還曾踉跄跌了一跤。
彼時樂盈也如現下一般,挑着眉,一臉鄙夷:
“非我族類,難怪心都不誠,非要在太祖祠廟前丢臉!”
眼下,樂盈搖着扇子,依舊全然不以為意。
她知道雲桑不會敢說些什麼。從小一起長大,她太了解這丫頭的性格,平日倒也罷了,反正安靜不多話,可一旦被人提及她那見不得人的身世,總會立刻小心翼翼起來,低着頭,不敢反駁半句。
樂盈心裡笃定,這丫頭就算明知吃了啞巴虧,也不敢說些什麼!
正暗自得意間,卻見雲桑緩緩伸出手,将伏跪在地上的秋蘭拉了起來。
樂盈手中的動作一頓。
雲桑擡起了眼,神色平靜:
“我是外族人的孽種,那又怎樣呢?”
少女的嗓音,還是衆人熟悉的輕軟,五官也仍還透着純淨清明的稚意,可那雙一向怯垂着的秋水眸,卻仿佛冬日檐影下的冰棱,映到日光,陡然刺芒鑽冰般的鋒利起來。
“我此番是奉了聖上禦命,前來祭拜大周先賢。”
雲桑看着樂安,“殿下剛才的話,是想說自己比聖上更能洞察秋毫、識破我的異心,還是想說聖上原就明知我非族類、心無誠意,所以故意讓我過來亵渎祭祀,輕辱先祖?”
“我……”
“你……”
樂盈嘴唇蠕動,卻一個字也辯駁不出,求救似的轉向舞陽長公主:
“姑母……”
另一側,雲桑卻已面無表情地收回視線,俯身攏了攏裙擺。
也不管會不會顯得失儀,拎着裙角,拉過秋蘭,在衆人愕然的注視中,轉身徑直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