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蘭跟着雲桑一路回到居所,仍有些發懵。
記憶裡,自家郡主很小的時候跟樂盈公主起了口角,也曾還過嘴,可随着年紀漸長,明白了“野種”到底是什麼意思,就再不曾回擊過了。平時總是謹小慎微,盡量不惹事的。
秋蘭心中愧疚不已,“奴婢被禮官打幾下嘴沒什麼的,郡主下次可千萬别再為這種小事出頭了!”
雲桑在妝案前坐下,望着鏡子裡熟悉又有幾分陌生的面容,内心亦是混沌。
她擡起手,抽出髻間簪钗,感受着發絲被輕微拉扯帶出的痛意。
自己竟然,是真的……重生回了及笄那年。
秋蘭淨手上前,接過雲桑手中的發钗,為她整理發髻。
雲桑揚眸,從銅鏡裡望向仍是滿臉自責的秋蘭,定了定神:
“小時候我被樂盈罵,躲起來偷偷哭,你不是總哄勸我說,我是聖上的表外甥女,又入了隴西雲氏的族譜,堂堂正正的貴女身份,不用害怕嗎?”
她對上秋蘭投來的視線,鼓勵笑笑,“以後我都不會害怕了,你也别怕。”
秋蘭道:“奴婢以前是小孩子不知事……萬一等回了泾州行宮,樂盈公主去皇後娘娘面前告狀怎麼辦?”
聖上因為雲昭容的緣故,對雲桑确實頗為憐愛,但他畢竟是帝王,不可能事無巨細地關注到女孩家的衣食住行。内廷的福禍悲喜,說到底,都是捏在皇後娘娘一個人的手裡。
這兩年,聖上的身體越發不好,如今皇後正伴着聖駕,在泾州行宮避暑休養。兩日後雲桑也會随着舞陽長公主等人,一起去行宮與帝後彙合。
雲桑想到泾州行宮,便不由得記起了前世在那裡偶遇老汗王父子的事,不由得攥緊了手裡握着的玳瑁梳子。
在大漠被薩鷹古囚禁的那些日子裡,聽他無數次提起對自己的“費盡心機”,如今回頭再想,當初所謂的那場“偶遇”,根本就不是巧合!
那天分明是皇後身邊的女官,将自己帶去紫金閣的。
玳瑁梳的尖銳細齒割扯在雲桑的掌心,恍惚間,又令她想起了氈帳裡最後的時刻——
撕開的衣衫,刺進脊背的利刃,貫入胸腔的匕首……
算算時間,再過半年,朝政就要由太子監國代掌,再之後,便是突厥求親的使團入京。
若不想前事重演,淪為争權者手裡的棋子,她就得盡早想辦法改寫命運。
前世在大漠逃亡養成的習慣,讓雲桑立刻又有了要逃的沖動與念頭。天廣地闊,隻要騎上馬背,哪兒都能去!
可如今她無人可依,無兵可用,周圍都是骁騎衛。
怎麼逃?
唯一扯得上聯系的雲國公府,也是靠不了的。
雲桑想到雲國公府,問秋蘭:“雲家的叔祖母,是不是也跟來了祠廟?”
雲家是大周的一品公侯府,祖上源自蜀,漢時避戰禍遷入隴,曆經幾次分家散枝,一直以隴西一脈為正宗嫡傳。
延興六年,雲氏十三軍将戰死燕山,族中僅存幼子,之後幾代子嗣凋零,到了雲桑外祖父那一輩,隴西一脈,便再沒出過能承續香火的男丁了。
無奈之下,雲國公隻能将新陽的旁支迎回隴西,由其繼掌宗務。
如今主管内務的楊氏,便是新宗的主母,因雲桑奉旨入了雲氏族譜,稱呼改舅為叔,喚其為叔祖母。
前月雲桑回祖宅行笄禮,便是這位叔祖母置辦的醴席,眼下皇室女眷祭祀奉賢祠,楊氏也跟随同行,在外幫忙照應牲禮祀供等物。
秋蘭領了雲桑的吩咐,将楊氏請了過來。
雲桑對她道:“我想去清點一下我母親留下的産業,煩請叔祖母讓人把地契賬冊送來。”
楊氏聞言,臉色頓時有些難看。
雲昭容留下的那些産業,原是老雲國公為女兒準備的嫁妝。
建武十七年,雲昭容被北涼人所擄、生下雲桑,老國公集郁成疾,很快撒手人寰。之後雲昭容入趙王府為側妃,由于大周皇室不允許妃嫔經營私産,便沒再過問嫁妝之事。
是以這批分布隴西、隴南以及梁州的田林山地,一直由接掌了雲府的新宗嗣在幫忙打理。
這些年,楊氏跟兒子靠着這些産業,沒少中飽私囊,時間久了,早把這樁營收歸成了自家的所有物,又哪裡舍得再交出去?
但雲桑到底受聖上庇護,楊氏明面上不敢怠慢,這次雲桑回祖宅加笄,楊氏也曾主動帶了地契賬簿去拜見雲桑,笑呵呵道:
“當初老國公沒想到昭容娘娘會遠嫁,置辦的産業不少都在隴南和梁州,那邊離南楚近,加上這兩年南楚攻蜀,兵荒馬亂的,時不時就有流匪北上作亂,二郎一直雇了額外人手巡防着,尋思不管虧不虧本,總歸得把祖業給守好了!”
按照大周國律,女子訂婚嫁人之前,是無法以自己名義持有私産的。楊氏谏言道:
“這些林地田産離京城都太遠,打理起來格外麻煩,不如等你将來出嫁,直接折現了來得方便!若是信得過叔祖母的話,我回頭讓你二叔留意合适的買家,到時将銀兩作為陪嫁送去長安,你用起來也趁手。”
彼時雲桑聽楊氏提到嫁人之事,便有些窘迫不欲多言,又被對方懇切貼心地獻策了一番,覺得也不無道理,便答應了下來。
前世時,直到後來朝堂變天,她被降旨和親突厥,一時彷徨無措,孤立無援。
秋蘭提醒道:“如今先帝不在了,皇室也靠不住,郡主需得自己多握些錢财在手裡,将來到了漠北才能方便打點,有所倚仗!”
雲桑這才想起楊氏當初的承諾,寫了信送去隴西。
可幾番催問,都遲遲沒有收到回音。
直到出嫁前日,楊氏的兒子雲二郎進京送親。
面對雲桑的質問,雲二郎一臉無所謂,明白她如今唯一的靠山倒了,周圍全是等着落井下石之人,連表面的客氣都省了,調笑道:
“殿下馬上就是突厥的可敦了,還惦記那點小錢作甚?漠北滿地都是山林草地,待殿下讨了那老可汗歡心,随便要多少賞賜都有啊!”
此刻雲桑望向臉色難看的楊氏,語氣平靜:
“叔祖母怎麼不說話?是賬簿太多,要我派人陪您去取嗎?”
楊氏結結巴巴,“那倒沒……沒必要。”
她之前算盤打得精明,暗忖雲桑在皇室長大,又生得标緻,将來極有可能配給哪個皇子,到時,也就像她娘那樣用不到什麼嫁妝,糊弄一番就過去了。就算實在留不住,能在自己手裡多拖上一年,也是一年的收益。
她是繼室,兒子前頭還有先夫人留下的嫡長子,隻能靠自己攢身家。如今雲桑突然要清點家産,那不是斷了二郎手裡的财路嗎?
楊氏道:“老身隻是想着梁州那邊路不好走,郡主又還要去行宮,時間上緊,那些田産山地也不是一天兩天能看完的……”
“能看多少是多少。”
雲桑淡聲打斷她,“我難得離京,下次來隴西,還不知會是什麼時候。畢竟是我自己的東西,總得要确認一切經營妥全。倒不是覺得二叔做事不妥帖,隻是怕下面的人粗疏松懈,損了我的利益,之後反倒連累二叔擔責。”
楊氏聽得心中忐忑,忍不住再次擡眼,觑向雲桑。
明明前幾日與這丫頭提及賬目時,還俨然一個未出閣的小姑娘,沉默不争事,又因為自知身份尴尬,與人說話帶着些謹小慎微,不愛反駁,自己稍稍哄上兩句便不再多問。
該不會……是被這兩日從泾陽來的幾位皇女給撺掇了吧?
這要是背後有皇室的人盯着,眼下還真不敢不答應!
楊氏琢磨片刻,心中有了計量:
“那些地方偏僻,雇的人也大多不是咱府裡家生的,郡主一個金嬌玉貴的小姑娘,怕是會覺得腌臜。實在要去的話,就讓二郎也跟着一起吧,護着你些。”
雲桑并沒反對:
“好,就照叔祖母說的辦吧。”
*
舞陽長公主得知雲桑打算去梁州查看雲昭容留下的産業,一開始并不想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