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西行為雲桑主持笄禮,她原本就有些不情不願,眼下隻想早些結束諸務,回泾陽行宮去避暑泡泉。現在雲桑要去梁州的話,返程的計劃就必然會被耽擱。
雲桑卻道:“您不必等我,隻需按計劃東返便是,我有雲家二叔陪着,去梁州稍作巡視,也就一兩日工夫,便能北上彙合。”
見舞陽面色猶豫,又道:
“實非我有意拖延,隻因聖上曾提及我母親私産,我好不容易回了趟隴西,若不去看看,萬一聖上再問起,恐顯得我沒把亡母産業放在心上,有失孝道。”
舞陽長公主聽雲桑提到孝德帝,本想駁拒的話,又咽了回去。
聖上寵愛雲昭容甚深,雲桑這個小拖油瓶也倒罷了,一旦涉及昭容本人的事,掰扯到聖上面前,便沒那麼好開脫了。
舞陽暗暗端詳雲桑。
這小姑娘好像一夜之間開了竅,竟懂得借勢了,明明從前總是安靜本份的,也知道自恥身世,從不敢拿聖上對她那妖妃娘的偏愛做文章。
難不成,是回了趟祖宅,被雲家的什麼人給撺掇了?昨日在祠廟就怼得樂盈說不出話,如今又要查産業、過賬目。
舞陽心下思忖,要真是如此,說不定是雲家有人打起了那些産業的主意,想要算計這小拖油瓶,搞内鬥。
舞陽向來與皇後親近,心底亦是厭惡雲昭容,暗想要是雲家内部真鬧出什麼争家産的醜事,倒也不失為一場好戲。
“那好吧,既然聖上提過,我讓骁騎衛調一隊精銳護送你,守着你将事情辦完,再盡快送你北上彙合,切勿耽擱了。”
雲桑得了應允,翌日待舞陽等人出行之後,便跟着雲二郎,由一隊骁騎衛護送着,去了梁州。
骁騎衛軍長領了長公主囑咐,不敢耽延,當夜便入駐了梁州重鎮略陽的官驿。
雲桑一路翻查地契,到了居所,将雲二郎喚來,詢問道:
“略陽的山裡,是不是有兩處茶園?”
雲二郎是填房之子,将來承繼不了雲氏宗業,因而一向在中飽私囊之上尤為賣力,暗自想給自己掙出一份比兄長更為厚實的家業。這些年明面上幫忙打理雲昭容留下的田産山林,私底下沒少在賬目和營收上做手腳,自是不想雲桑去細查。尤其如今宮裡的人也跟着,若真要治自己的罪,十個腦袋也頂不住!
從母親那裡聽聞了雲桑打算查賬之事後,他便立刻派了心腹出門,去梁州清理各處賬目上的痕迹。
卻沒想到,這丫頭對略陽的茶園也起了興趣。
“是有兩處,不過位置都偏的很,好幾裡山路,還有沼澤地,馬車過去的話,很是不便!”
雲二郎言辭間極力勸阻,“茶園賬目繁雜,就算去了,沒個一兩天,也查不完。郡主還要趕去泾陽行宮,萬莫耽誤了時間。”
雲桑思索了下,合起冊子:
“那要不然,麻煩二叔跑一趟,把茶園最近的賬目理一下,帶來給我看看。現下快馬過去了,明早便能回來,不至于耽誤行程。”
雲二郎聞言暗喜。
那兩處茶園不大,一夜時間,足夠自己把賬目理幹淨了。
看來母親讓自己一路跟着,果真是有遠見!這小丫頭沒經過事,興許就是被人撺掇了兩句,突發了興緻,實際上啥也不懂,真上手了隻會覺得麻煩,最後還是得乖乖讓自己擺布!
雲二郎帶着幾名親信,打馬離開了官驿。
雲桑收起賬冊,按往常習慣,用膳入寝。
到了半夜,銅漏時過子時三刻,雲桑起身穿衣,推醒守夜的秋蘭,将白日整理好的契紙交與她:
“這些契紙貼身帶着,待會兒不管我讓你做什麼,隻需跟着我便是。”
秋蘭迷迷糊糊,從床上爬了起來。
這時,窗外忽有嘈雜腳步聲傳來。
宿在外廂的婢女秋扇和秋桔,進到隔室,語氣慌張:
“不好了,郡主!南楚人突襲略陽,已經打到浮梁山,說是在放火燒山!骁騎衛軍長讓郡主趕緊上馬車。”
骁騎衛的軍長,此刻就候在廊外,火急火燎。
雲桑讓侍女推開檀窗,隔着屏風詢問軍長,語氣焦急:
“我現在走了,那我二叔怎麼辦?他去的茶園就在浮梁山。”
軍長領的是長公主的交代,顧不得其他,隻催促道:
“末将職責是保護郡主!眼下事态緊急,還請郡主先行撤離略陽!”
“那怎麼行?”
雲桑道:“正因事态緊急,我更不能抛下長輩獨自逃生。還請将軍想将我二叔尋回,否則我死也不會離開略陽,平白背上不孝的罪名!”
軍長又氣又無奈,隻得自己抽調了一隊精兵快馬,出了驿館,設法尋人。
偌大的驿館,很快空寂出來。
雲桑讓秋扇秋桔給剩下的侍衛傳令,集中戍守去驿館前庭,自己取出提前準備的包裹,換上裡面的男裝,帶着秋蘭去了後院的馬廄。
秋蘭又驚又訝,望着熟練解開馬缰、綁系鞍帶的雲桑,更是不由得愣了眼:
“郡主,你……”
雲桑沒說話,将秋蘭推上馬,自己坐到她身後,縱馬出了院門。
前世這場變故傳出的時候,雲桑已經跟着長公主北上到了固城郡,那時雖也人心惶惶,但畢竟隔得遠,身邊人都沒太刻意關注,隻記得軍報上說敵兵子夜正開始放火,拿住了浮梁山内外的所有商道。
如今身處略陽腹地,目之所及,又有不同。
官驿所處的縣郊,四周屋舍燈火盡燃,收到消息的百姓們一傳十、十傳百,皆慌亂牽牲套車、扶老攜幼,亂哄哄地朝北夜逃。
雲桑策馬疾馳,卻是與衆人相反,直往南行。
一口氣急奔了十數裡,進到浮梁山脈間的山林地界,方才勒馬收缰,攀鞍而下。
秋蘭被颠簸了一路,蹲到地上,大口喘着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雲桑扶着馬鞍,亦有些雙腿發顫,幾近虛脫。
前世她與固亞什在大漠逃亡了大半年,什麼騎馬的技巧都學會了,唯獨忘了眼下這副身體還是十五歲時的,嬌弱稚軟,實是經不起這般的耗用。
秋蘭平複住了氣息,扭頭望向山巒南麓,依稀可見那頭的火光濃煙。
“郡主是擔心雲家二郎君的安危,要親自來尋他嗎?”
雖是孝感動天,可未免也太危險了。
身後的雲桑撐着馬鞍站直身,語氣淡漠:
“尋他做什麼?他既是雲家人,真遇到南楚兵,也合當捐身報國,死得其所。”
秋蘭目瞪口呆,張着嘴,望着雲桑。
雲桑朝她彎了彎嘴角,牽過缰繩,握着繩頭用力抽了下馬臀。
馬兒吃痛振嘶,随即揚起前蹄,飛奔而出。
雲桑轉回身,一雙氤氲的秋水眸映着遠處山火,透出暗躍焰色,聲音輕柔而堅定:
“我要離開大周皇廷。今夜,是我唯一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