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桑對秋蘭說道:
“我在驿館留了信,說我擔心二叔安全,怕骁騎衛敷衍,所以親自出門去尋他。事後他們找不到我,多半會認定我遇到兇險,死在了浮梁山。這些雖都是我自己的主意,但宮裡行事的方式你也知道,必是會罰到我身邊侍奉之人的身上。秋扇和秋桔是皇後的人,我不擔心,你卻不同,留下必然受責。我記得你有個姨母在寒州,拿着這些珠钗首飾去投奔她吧。”
說着,取出在驿館換下的一包金銀首飾,遞了過去。
秋蘭聽得惶恐失措,見雲桑遞來金銀,哪裡肯接,紅了眼:
“奴婢雖不知郡主為什麼要走,但郡主去哪兒,奴婢自是跟去哪兒!”
見雲桑沒收回手,“咚”的一聲跪地道:“當初阿娘不在了,父兄又犯下棄主大罪,要不是郡主求情,奴婢早就被送去掖庭了!奴婢當時就發過誓,這輩子就算死,也要死在郡主身邊!”
雲桑望着秋蘭,腦海中又浮現出前世在都斤山與她分别的一幕。
——奴婢就算死,也想死在郡主身邊!
她心中一時五味紛雜,默然片刻,扶起秋蘭:
“好,我們一起走。”
浮梁山脈的低處谷間,便是浮梁河。浮梁河彙通四江,由此往東五裡處,有一座渡口。
雲桑辨認方位,帶着秋蘭,朝渡口方向走去:
“我們從水路走,就算山火燒過來了,也不會有事。”
山勢越往下,暗色越重。
空氣中淡淡的煙氣也被潮濕的露水氣息所掩蓋。
秋蘭跟着雲桑穿梭林間,一腳深一腳淺,想到山火,就又想到南楚人:
“咱們一直在山裡走,萬一碰到南楚兵,怎麼辦?”
建武二十四年,她的阿娘,也就是雲桑的乳母,便是死在了南楚兵的刀下。
對于南楚,秋蘭有着由衷的恨與怕。
雲桑拉住秋蘭的手,寬慰道:
“别怕,不會有南楚兵的。”
前世這場變故傳出,朝廷很快就調了兵前去平亂。
事後發現,所謂的“南楚”大軍,不過是奎山流匪借用楚國旗号,放火燒山,虛張聲勢而已。
那些奎山流匪一向自诩義軍,在河域一帶劫富濟貧,專殺士族,每次逃跑都有百姓相助,遁迹的無影無蹤,官軍沒用幾日便将事态平息了下去。
秋蘭不知雲桑所思,仍有戚戚,又覺愧疚:
“奴婢不怕,郡主不用擔心奴婢。”
轉念想到今夜郡主行事的果決熟練,與往日性情大相徑庭,不禁又欽佩又疑惑,邊走邊小心問道:
“郡主……是因為從前有過這樣的經曆,才一點都不怕的嗎?”
雲桑的腳步,緩了一緩。
秋蘭沒意識到主人的異樣,繼續道:
“奴婢是說建武二十四年,南楚人打進長安那次。奴婢聽說,大火在長安城燒了三天三夜……”
雲桑微提着的心,落了回去。
原來是說那次。
要是告訴秋蘭自己曾在大漠荒原逃亡,然後帶着前世的記憶重生,她一定會覺得自己中邪了吧?
雲桑輕輕“嗯”了聲,“是。”
想起乳母,又帶着安慰,握緊了些秋蘭的手。
秋蘭也想到了母親,振作語氣:“所以大家常說,福禍相依,郡主小時候吃了苦,如今膽子才能這麼大,比奴婢強多了!奴婢還記得那個時候死了好多人,先帝和敬懷太子也仙逝了……郡主跟魏王殿下回到洛陽的時候,大家都驚呆了,都沒想到你們能活着逃回來。說起來,那時郡主才七歲,魏王也不過十二……倒也虧得是魏王殿下,能護住郡主!”
雲桑的腳步,再次頓了下來。
林間空氣潮濕愈重,依稀能聽見不遠處河水的潺潺聲,河岸畔樹影交錯,幾隻被驚動的山鳥從枝葉間振翅而起,發出凄厲的鳴叫。
雲桑默然望向那些夜鳥,也不知想起了什麼,回過神,不着痕迹地調換了話題:
“到河邊了。我們沿着河走,再有三四裡就到渡口了。”
她事先在驿館看過輿圖,從下馬的地方到浮梁渡口,隻有莫約五裡的距離。到時想辦法雇隻小船,繼續往東。這裡的河道彙通四水,支流亦入南楚境内,皇室的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能有膽量往南走。
但雲桑的估量中,也有失誤。
山林之中的五裡,與大漠平地的五裡,走起來差别很大。主仆二人又前行了一裡,秋蘭的喘氣聲越來越重,腳下鞋履也磨得隻剩薄薄一層,再這樣下去,怕是難以為繼。
雲桑駐足道:“先休息一下吧。”
河岸邊,有高大黝黑的岩石聳立。
秋蘭扶着岩石,尋找能靠坐的地方,突然間,提聲道:
“郡主,這裡有條船!”
雲桑循聲走到岩石後面,見林立礁石間卡着一隻小舟,像是被河水沖到此處,擱了淺。
秋蘭踩到水裡,摸出火折子,吹亮,往舟上打量,下一瞬,聲音陡顫:
“郡主,船上好像有……有個死人……”
雲桑跟了過去,扶着岩石,踏上甲闆,接過秋蘭手裡的火折子,借着微弱的光亮,小心翼翼湊近。
小舟無蓬,中間的艙闆上,伏倒着一個男子,身高腿長,尋常衣衫,髻間一枚玉簪,看着倒不像俗物。
雲桑伸出手,摸向男子脖頸。
秋蘭見狀,吓得三魂出竅,拽住雲桑,“郡主!别摸!”
“沒事。”
雲桑抽回手,“别怕。”
她摸過死人的。
大漠逃亡的那些日夜裡,護在她身邊的人一個個倒下。固亞什會親手安葬那些親衛,她也會為他們整理遺容。
雲桑重新摸向男子脖頸,感受到脈搏的跳動,又将火折子吹亮,再湊近了些,看清他後背插着一支斷箭,箭尾斜斜耷拉着,像是中箭之後曾用手去拔,卻沒完全拔出,隻拗斷了箭翎。
雲桑将火折子遞給秋蘭,自己摸到中箭處,手指壓到箭镞兩側,試着動了動斷箭,見沒再怎麼流血,又加了些力,緩緩将箭镞拔出,扔進了河裡,站起身。
秋蘭道:“郡主,我們現在怎麼辦?這個人……”
河水東流,去渡口的話,坐船順流而下,肯定比走山路容易許多。
雲桑想了想,“把他擡到岸上,船我們自己留下。”
說完,滅了火折子,自己俯身拽住男人肩頭的衣料,和秋蘭一起用力,将他拖下了船。
臨河的山石間有處天然成形的石洞,雲桑将男人放到洞内,還像先前的姿态那樣,避開傷口,讓他俯趴在地上。
身體落地的刹那,衣料扯動傷口,男人逸出了一聲悶哼。
秋蘭撒開手,驚懼地退到了洞口。
“你先出去。”
雲桑吩咐秋蘭,自己站起身,盯着地上的男人。
洞内光影昏暗,潮濕的水氣充斥進呼吸間,讓她不覺想起了前世在漠北逃亡的那些暗夜。
前世自己死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姿态吧?
伏趴着,流着血,任人居高臨下地打量着。
也不知自己的屍身,是怎麼被處置的。
是不是,也像這樣,被人拽着四肢,像處理牲口般的,擡着,拖着,扔掉……
雲桑默然兀立了片刻,緩緩重新蹲下了身。
她計劃逃離,身上事先藏了些應急的藥,不過,也隻有小小的一包。
“你别怪我們心狠,生逢亂世,誰都隻能隻顧自己活着,從前我不懂,落得比你還慘。”
她掏出藥包,迅速灑了些藥粉到男人的傷口上,又将兩顆藥丸塞進他嘴裡:
“我身上就這麼多藥,給了你,也得占你些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