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藥包放在了男人身邊,抽出了他髻間那支看着價值不菲的玉簪,收進袖中。
簪子加上船,算是抵了這些藥錢。
雲桑站起身,快步出了山洞。
秋蘭在小舟上找到一把短槳、一支竹篙,戳着周圍岩石,慢慢把小舟從擱淺的河彎給撐了出去。
主仆二人都沒什麼駕船的經驗,好在河面平靜、水流往東,隻需确保船不觸岸,順流而行,比之走山路屬實省力多了。
再過些許時間,便能抵達下遊的渡口。
夜色靜谧,四周隻有潺潺的水聲。
小舟轉過河流曲處的岸峰,一陣涼風自西而來,送來濕白的霧氣,慢慢在江面上彌散開來。
秋蘭不敢大意,站去船頭,學着從前宮舫船工的動作,用長篙小心翼翼探着路。
雲桑也站起了身,握着短槳支出,謹防着四下的礁石。
小舟順利渡過了支流交彙的河口。
可雲桑的心,卻莫名有些發緊。
這或許是前世在大漠逃亡時養出的一種直覺。
無數夜晚的死裡逃生,有時隻是風中氣息的一點變化,都能讓她瞬間覺察危險,繃緊神經。
她挪去船尾,轉過身,望向霧色中的江面。
依舊漆黑迷蒙的一片。
可分明,又似有什麼不同。
濃重的霧氣深處,像是有一點橙黃的光亮,漂浮在半空,極遠,極淡,搖曳顫動着。
須臾之間,又靠近了些,映出一小圈的光暈。
光暈的後方,依稀有道颀長暗影,隔着霧氣,看不清輪廓,隻能隐隐瞧見仿佛衣袖翩飛的一段線條,展揚在夜風中,翻攪出層層晦幡。
雲桑下意識握緊了短槳,極目分辨。
那道影,也似正定定凝視着她。
飄揚的衣袖,在夜風中獵獵吹鼓。
居高伫立的身形,始終一動未動。
橙黃的光暈,又逼近了些。
前世在漠北被追捕養成的直覺,忽然間,令得雲桑陡然血液驟涼。
她太熟悉那樣的姿态。
縱隔着大霧、看不真切,她卻能直覺斷定,那人手裡握着長弓,緊弦滿張,蓄集着一擊必斃的力度!
她慌忙張口:“秋……”
可就在下一瞬,光暈後的那道影子卻蓦地松懈了姿态,擡起的衣袖緩緩落下,轉過身,無聲無息地隐入了暗霧之中。
光暈徹底穿破霧氣,露出了原本的形态——
一盞透明琉璃的風燈,懸挂在高昂的巨大船頭。
巍峨的船身赫然臨至,前桅挂着的皮質風帆,莫約十餘丈高,伸展在夜色之中,足以遮星蔽月。
秋蘭覺察到變故,撐着竹篙移回到艙闆上,一直盤亘心間的恐懼又竄了上來,呼吸都帶着抖:
“郡……郡主,這該不會是南楚的船吧?”
雲桑搖了搖頭。
這裡距離流經南楚的支流入口,還有很長的距離,而且這麼大的船,想要不驚動大周的巡河兵,可能性微乎其微。
巨船的帆下,很快亮起了燈。
幾艘窄艇被放入河面,長槳齊動,朝雲桑所在的小舟迅速圍聚過來。
透過江霧,秋蘭借着那些窄艇上的火把和風燈,瞧見不少士兵模樣的人,一時膽喪魂驚,支着竹篙,倉皇左右掉頭。
就在此時,又一艘稍寬的船艇自對面駛來。
琉璃風燈暈染的霧氣後,一襲身影,挺拔颀長。
雲桑的心,陡然一滞。
秋蘭先前沒頭蒼蠅似的倉皇,卻在看清對面身影的刹那,消散開來。
“那個人……怎麼看着,有些像魏王殿下……”
秋蘭極目眺望,語氣漸轉釋然:
“郡主你看,好像真是魏王殿下!”
說話間,對面的船艇已駛近過來,軍士們動作利落地支出矛鈎,将兩船拉近并攏。
雲桑僵硬回神,下意識地想要拉開距離,可人剛轉過身,便被兩船靠攏的撞擊震得腳下一踉。
身後,伸來了一隻手。
修長有力的手指,穩穩托到了她肘下。
繡着錫白暗紋的寬袖,輕揚振落,融入霧色。
旁邊秋蘭忙亂見禮:“魏王殿下。”
身後頭頂處,傳來男子輕輕的一聲“嗯”,語氣帶着熟悉的溫和低醇:
“水船颠簸,不必行禮了。”
雲桑凝視着夜色晦暗處,用力吸着氣,掐着手心,慢慢轉過身來。
擡起頭,目光撞進了一雙亦正凝視着自己的溫潤眼眸。
那是極動人的一雙眉眼,深邃漂亮,恍觀之下,總讓人覺得溫柔謙和,心生親近。
可雲桑,也曾見過這眼中的另一種神色。
褪去了表象之後的,極緻漠然。
中書省空曠寂冷的政殿裡,她走投無路,積攢出所有的勇氣,拉住他的衣袖:
“你能……幫幫我嗎?”
凄風冷雪的漠北汗帳,薩鷹古語氣穢亵:
“他拿你換了我五萬騎兵。”
“你這個大周公主的價錢,我早就付過了!”
……
雲桑掐着手心,仰望的視線裡抑着怔忡的僵硬。
始終,一語不發。
秋蘭見兩人對望無言,周圍又不斷有載着士兵的船艇靠近,心中忐忑,擔心夜黑天暗,郡主身着男裝,魏王殿下又兩年多沒見過郡主,指不定還沒完全确認她們身份,遂大起膽子出言道:
“魏王殿下,您……您能認出我家郡主吧?她前月剛回隴西行了笄禮,已經是大姑娘了,殿下不會認不出了吧?”
“怎麼會?”
甯策收回視線,垂目擡手,解下披風,動作流雲般閑緩自然,裹到了雲桑身上:
“一見面,就認出來了。”
雲桑肩頭一沉,亦回過神來。
浸濕的衣袍被柔軟的披風裹住,僵硬的身軀不受控制地溺入了刹那的溫暖。
她指尖緊攥,眼眸漸漸聚出焦點,望向面前之人。
甯策眉目溫潤,帶着些安撫的微緩笑意,手指掠過她氅衣的領沿,攏了攏,垂低的目光掃過小舟前後,又極快落回到雲桑的眉眼間:
“好久不見,阿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