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桑沒想到,自己會在這個時候碰到甯策。
他六年前受封魏郡王之後,便離京遷去了封邑,很少回京,也很少出封邑之外。
算起來,自己上一次同他見面還是兩年前的中秋宮宴,他匆匆來、匆匆走,隔着大殿遠遠望見過幾眼,話都未曾說上。
這時,又有一艘船艇駛近過來,一名軍将模樣的中年男子站在船頭,聽完侍從奏報,隔着船舷向雲桑行禮:
“阆江水師禹仲修,拜見郡主!”
他瞥了眼甯策,随即重新轉向雲桑,措辭陪笑問道:
“郡主這個時候,怎麼會在浮梁河……泛舟?”
雲桑明白眼下處境也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釋,跟甯策拉開了些距離,微垂着眸,解釋道:
“我前月随舞陽長公主去了趟隴西祖宅,眼下返京,路上原本要跟家人去梁州查看一下祖産,誰知夜裡在驿館突然聽到南楚偷襲略陽的消息。恰好我二叔去了浮梁山南的茶園,此刻生死未蔔,我心中擔心,又怕随行軍衛隻急着送我離開,不在意我二叔生死,敷衍行事,就自己帶了侍女去尋,豈料路上遇到賊兵,情急之下,隻能走水路逃身。”
她的解釋,毫無破綻。
禹仲修亦點頭道:“略陽那邊的事,末将也聽說了,正往水兵營趕!既遇到郡主,自是大幸,還請郡主不嫌兵船簡陋,先随末将登船,再一同東行!”
雲桑心中沮喪。
今夜是她逃離的最好機會,一旦失敗就會被再度送回皇室,下一次再想要撇開眼線,離開皇城、離開大周,幾乎沒有可能。
但眼下的這種境況,也容不得她編出什麼拒絕的理由。
禹仲修提聲吩咐了下去,讓士兵牽過繩索,拖引着小舟,往大船回行而去。
兵船高大,船體側面設有攀梯,上面甲闆開闊,高大的桅杆下挂着明亮的琉璃風燈,将四周水域照得清晰。
幾名年輕士兵站在桅杆旁,拉繩,絞動索盤,擡眼望見船舷處登上攀梯的雲桑,俱是一愣。
軍中常年不見女子,更何況眼前絕色,一身男子裝束都掩不住妩媚天成,踏上甲闆的刹那,少女微微揚頭,瑩潔殊緻的臉龐映在琉璃燈下,鍍出一層豔色。
士兵們一個個心跳如鼓,蓦又瞥見雲桑身邊的甯策,再不敢多看,低了頭,手忙腳亂地絞着索盤,全然沒留意到早已絞錯了方向。
雲桑感覺到了那些注視。
她下意識扭頭垂首,想要避開士兵集稠之處,身邊甯策卻已擡起手,拉過她披風的兜帽,蓋到了她頭上。
“跟我來。”
他轉過桅杆,踏上通往上層艙樓的梯階,有意放慢了步速,讓她跟上。
大周皇族男子多俊朗,但甯策尤甚,氣質又随了他母親的東齊皇室一脈,有種不一樣的溫和雅緻,即便此時拾階行在昏暗人雜的木梯上,也難掩一眼就能讓人注意到的矜貴清雅。
琉璃燈下,男子失去披風壓制的衣袂,被夜風吹得翩飛鼓動,在雲桑的視野裡蔓漲出一片雪色。
她踯躅未動,片刻,方才撇開目光,一把掀開蓋在頭上的兜帽,跟了上去。
艙樓二層處,是甯策的起居所在。
艙室裡陳設簡單,外艙連着露台甲闆,此時檀窗廣開,透入夜風習習,内艙中領了吩咐的侍從們忙忙碌碌,收揀甯策的起居之物,為雲桑騰出休憩的地方。
雲桑暫且坐去了外艙窗邊的矮榻上,秋蘭急着給郡主換下浸濕的鞋襪,從包袱裡取了替換的絲履,自己找侍從要了小銅爐,捧着換下的鞋襪去露台上烘烤。
雲桑換了絲履,坐直身,見甯策自窗前轉回身。
他踱至近前,在雲桑對面坐下,視線掃過被扔到榻角的披風,又情緒不顯地斂去,溫和含笑:
“一定餓了吧?兵船上沒什麼好吃的,先用些熱粥,暖暖身。”
說話間,跑腿的士兵已從炊室盛了豆粥,配着熱氣騰騰的髓餅送了進來,又有侍從打來溫水,兌進盥盤,奉給雲桑。
雲桑垂着眼,見盥盤被侍從半跪着遞到面前,慢慢挽了衣袖,将手放了進去。手掌觸水的刹那,刺痛傳來,禁不住手指驟蜷。
“郡主?”
侍從兌水時沒見冒熱氣,便沒提前試水溫,見狀不由得惶恐失措。
“沒事。”
雲桑蜷起手,這才想起,之前縱馬執缰,隻顧一路疾馳,根本沒管手被缰繩磨破,再後來意外不斷,全然便将這事給忘了。
正打算沾濕指尖就将手收回,冷不丁半路被甯策隔着衣袖握了腕,翻轉過來。
女孩的掌心上,紅痕交錯,觸目驚心。
雲桑抽出手,又恐甯策疑心,低聲解釋道:
“之前為逃避賊人,騎馬逃跑被缰繩紮到了,沒什麼的。”
“先别浸水。”
甯策讓侍從撤了盥盤,去隔架前取來藥匣,将錦帕鋪到紫檀案上,“手給我。”
雲桑握着手指沒動,感覺到對面的目光一直停在自己身上,方才緩緩伸出手,放到錦帕上。
甯策錫白暗紋的衣袖拂過案角,輕輕握住雲桑指尖,将她手掌攤開。
“受了傷不處理,就不怕像小時候那樣發燒嗎?”
他取過藥棉,小心清洗傷處。
過得良久,語氣中似有幾分無奈的笑意:
“便是再想與我生分,也不能不顧惜自己。”
燈燭暈黃的光,投映在執手的兩人之間。
雲桑一直垂低的眼,終于擡了起來。
銅枝燈畔,甯策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注視,也正朝她看來,目光柔軟,停在她眸間凝濯一瞬,又随即斂了去:
“我知道自己的處境,不會讓你為難。日出時船過梁州,便讓人送你回泾陽。”
甯策處境的尴尬,源自他的出身。
他的父親,是建武帝的長子敬懷太子,母親則是東齊聯姻大周的公主,一出世,就被祖父賜封長平郡王。
十五年前,南楚出兵攻打東齊。齊國遭遇幾大世家臨陣倒戈,形勢岌岌可危。齊帝求助于周,但建武帝看清頹勢難挽,不但沒有發兵救助,反而趁機與楚聯兵,分得一羹。
齊周反目,周楚卻有了短暫的利益共通,建武帝甚至向楚帝提親,訂下了嫡孫甯策與楚國皇室的婚約。
然而東齊被瓜分滅亡之後,周、楚之間的關系又微妙起來,直至建武二十四年,建武帝與敬懷太子被楚軍圍殺于長安,兩國正式交惡。
之後敬懷太子的弟弟,也就是當今的聖上孝德帝,繼承大統,成為大周新君。甯策這位昔日的嫡長皇孫,身份便變得尴尬起來。
稍微有眼力見的人,都會謹慎地與甯策保持距離。
但雲桑,又與旁人不同。
建武二十四年,長安淪陷,是甯策帶着彼時年幼的她,逃回了洛陽。
甯策剛搬進洛陽皇宮的時候,别人都忙着避嫌,唯獨雲桑總偷偷去見他,甚至在戚皇後逼問她長安的那些事時,她想也沒想,就為甯策瞞下了所有的秘密。
但她到底拗不過自己的母親。
雲昭容的巴掌,跟她的語氣一樣鋒利:“他現在什麼都不是了,聰明些就該早點出京,賴在宮裡算什麼事?原本你身份就麻煩,再沾上他,是嫌給我添堵添得還不夠多嗎?你若再敢去見他,就别認我這個母親,滾去跟他一起住玉瀛宮算了!”
七八歲的雲桑,做不到離開自己的母親,也害怕自己這個野種被更多的人冷眼以待,最後終是選擇了疏遠。
她不再去找甯策,相遇時也不再跟他說話,偶爾悄悄送些東西去玉瀛宮,連名字都不敢留。
兩年後雲昭容身故,沒人再管着雲桑,但甯策也很快被送去了封邑。
之後歲月如梭,時過境遷,再見面時,他已是俊秀挺拔的大人模樣,她沒了再靠近的勇氣,偶爾宮宴偶遇,也隻是遠遠相望,颌首緻禮。
前世,直到和親突厥的旨意下達,她走投無路,才在中書省空曠寂冷的政殿裡,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長平哥哥,你能……幫幫我嗎?”
*
甯策用完藥露,又取過細棉繃帶,緩緩纏到雲桑的掌心:
“是一路騎馬從略陽官驿到浮梁山,才把手磨成這樣的?”
雲桑垂低眼,“嗯。”
甯策将繃帶末端輕輕系好,靜默片刻,淡聲又問:
“後來乘的小舟,也是在浮梁山找到的嗎?”
雲桑呼吸微頓,意識到什麼,緩緩點頭:
“嗯,在浮梁山南的河邊撿到的。”
甯策沒有再問,收起藥具,将藥匣交給侍從,自己淨了手,用刀将食案上的髓餅慢慢切成小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