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風清涼,自窗畔拂入,吹鼓紗簾翩揚。
甯策伸出手,将纏蹭到兩人面前的簾帶輕輕撥開,又拉攏了些窗扇,擋住吹向雲桑的涼風:
“是我多想了。時逢亂世,你一個小姑娘,帶着個婢女,又能逃去哪兒,靠什麼為生。唐突誤判,抱歉了。”
雲桑沒說話,望着江面上載着士兵的舢闆,扶在窗框上手指微微攥緊。
她有機會的。
她手中的雲氏契紙裡,有一份梁州礦山的憑證。
前世她在突厥的互市了解到,礦藏稀有,在各國皆多為官治,民間礦山寥寥可數,因而苦惡價貴,令得各國在通市政策上對礦商格外通融。她手裡有了這份憑證,就算沒有路引,也能順利進入别國地界。
之後再靠身上的細軟金銀謀生,總能想法尋條活路。
可如今……
什麼希望都沒有了。
一旦被帶回去,甯策能猜出來的事,戚皇後大概也能。聖上病重,原本也無暇細問衣食住行這樣的瑣碎事,自己身邊侍奉的人十有八九都是皇後的安排,如今隻會更如銅牆鐵壁,徹底斷絕她将來離宮的任何希望!而秋蘭這一次,也無論如何逃不掉被重責甚至杖殺的懲罰。
雲桑轉向甯策,聲音抑得極低:
“你能不能,幫我把秋蘭送走?”
她不想求他,可眼下,似乎也沒有别的選擇了。
“不能。”
“現在,不能。”
甯策緩緩道:“骁騎衛剛才已經見到秋蘭了,知道她在船上,瞞不住。”
他視線掠過女孩攥緊窗框的手指,“但我,或許可以送你們回去,想辦法從中斡旋。”
雲桑擡起眼,“真的?”
甯策亦低頭看向她,目光沉靜,“真的。”
他眉眼甯靜柔和,淡遠雅緻的仿佛從未沾染世俗塵埃。
可雲桑兩世為人,知曉他前世所為,亦知曉再過不到兩年,他就會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毫無征兆地站上權力頂峰,這樣的人,如今走的每一步,又怎麼可能隻是率性而為?
雲桑腦中諸般念頭條條審斷,擡起眼:
“你是想借着送我,去什麼地方對嗎?”
大周皇族,凡有封地,無诏不得離邑。
浮梁河水域與甯策的封地魏郡相通,他乘船巡視其間,倒也罷了,但一旦上岸,便罪同抗旨,寸步難行。
除非,他有足夠的理由,讓聖上也願意網開一面的理由。
而又有什麼,是比護送她這個“飽受驚吓”、強賴着要他陪護的郡主更說得過去的理由呢?
甯策亦判研注視着雲桑。
兩年不見,她長大了。
那雙總是氤氲含霧的秋水眸,昨夜一直低斂,好似還像小時候那樣,純淨帶怯,瑩瑩柔軟。如今一瞬不瞬地定定直視,方才讓他窺見到一抹不同往日的情緒,像是燃燒着兩簇深幽的火苗,水火交融地席卷着,又像是……隻因晨曦映耀,讓他一刹那,晃了神。
甯策移開視線,笑了笑:
“你是這樣想的嗎,阿梓?若如此,我便留在船上,哪兒都不去好了。”
雲桑的目光在他俊秀溫潤的側顔上停留片刻,又倏然挪開。
哪兒都不去?
他怎麼可能這麼容易放棄。
給骁騎衛的消息,送得那麼快,那麼及時,堪堪趕在船抵梁州時,逼得她别無選擇。
說什麼傳信的不是他,可禹仲修,不也是他的人嗎?
他算準了她無路可逃,無計可施,算準了……
她隻能求他。
明明是他想利用她離開封邑,可偏偏非得,等着她開口相求。
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隻需他輕輕牽動網絲,就能靜待獵物自投入甕。
雲桑用力吸了口氣,聲音放軟下來 ——
“長平哥哥,”
她像從前那樣喚他,“我沒有懷疑你的意思。”
重逢至今,雲桑其實,有些一直不知如何與甯策相處,心緒彷徨的,連謊話都忘了編得圓乎。
所以如今這樣,也好。
至少徹底明白從今往後,該怎麼面對他。
“我隻是不敢想,你如今還願意不惜代價地幫我,畢竟我身世為人所鄙,當初又聽了母妃的話,再沒去玉瀛宮找過你……”
雲桑頓了頓,垂低眼眸,又旋即擡起,望向正移目注視自己的甯策:
“所以,即使哥哥現在幫我,是為自己謀算,我也隻會覺得釋然,不會有半分介懷。能為哥哥所用,阿梓,甘之如饴。”
*
雲桑返回艙室,開始收拾行裝,又讓人召來了骁騎衛軍長。
軍長昨夜先是帶人在浮梁山一帶找尋雲二郎,無功折返,回到驿館又聽說了郡主出城入山之事,頓時三魂吓飛兩魂,膽戰心裂。
此刻好容易見到了郡主,總算松了口氣。
誰知雲桑又吩咐他道:“你去浮梁山北的河邊,幫我帶一個人回來。”
軍長以為郡主還舍不下叔父,忙道:
“如今州衙已調派官軍入山,想來必能剿滅敵賊!末将的任務是護送郡主……”
出發前長公主三令五申,要在五日内趕到泾陽彙合,哪裡還敢耽擱?
“剿滅敵賊又如何?”
雲桑打斷軍長,靠坐在榻上,語氣突轉艱難:“将軍可知……”
“可知我昨夜,被那些賊人……”
“後來,有群逃難的百姓救了我,因而反過來被賊人追殺,四下逃竄。我和秋蘭,随其中一人藏去了河岸,找到船隻,方才脫險。可那人受傷太重,我隻能将他留在河邊的洞中,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昨夜事出倉皇,秋蘭曾失聲喚過我名号,若是……若是那些逃竄出去的人,将我的事說出去,我……”
軍長聽到此處,三魂裡僅剩的一魂,也眼見不保。
郡主話說得隐晦,但言下之意他又豈能不知?這永安郡主雖不姓甯,但卻是聖上最心愛的雲昭容所出,自小養在帝側,形同皇女,如今在自己的護送中失了貞,自己怕是死罪難逃!
雲桑低聲道:“這件事,萬不能傳出去。”
軍長點頭如搗蒜,“郡主所言極是!”
“所以煩請将軍,去把留在洞中的那人帶回,容我問清昨夜與他同行諸人的身份下落。”
雲桑吩咐道:“此事隻能将軍親自去辦,莫要讓旁人知曉,也不許讓那傷者亂開口,堵了嘴,直接帶回來藏好,若有一字洩露,我……我便自盡在路上。”
軍長伏地領命,“末将定不辱命!”
他接了雲桑事先寫好的地點指引,行禮退了出去。
秋蘭關上門,有些不能理解:
“洞裡那個半死之人到底有什麼要緊的,值得郡主這般編排自己……”
雲桑沉默一瞬:
“他值得的。”
能讓甯策半夜追殺的人,必定不是尋常之輩。
她要再入甯策的棋局,就必須也握住能反制住他的籌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