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忙勒缰駐馬。
軍長迅速拔刀在手,示意部屬圍出防衛,而這時前方的殺鬥聲也平息下去,一隊快馬朝這邊急縱而至,與雲桑等人撞了個正着。
領頭之人,竟是穿着一身輕甲的陸進賢。
陸進賢朝雲桑看來,亦是訝然:
“郡主?”
雲桑适才控馬,兜帽被颠掀開來,一時也沒法遮掩,索性大方見禮道:
“陸先生。”
陸進賢策馬行到雲桑面前。
“夜深露重,”他朝雲桑過來的方向看了眼,似有所思,“郡主怎麼不在驿館休息?”
“夜裡睡不着,聽說附近有座佛寺,便去拜了拜。先生這麼晚,也不休息嗎?”
陸進賢道:“陳王殿下遣兵去追捕逃民,眼下人力不夠,我便暫領了巡衛之職,今夜在外戍守。适才遇到一隊疑是匪賊的人,動了武,還望沒驚擾到郡主。”
亂世已久,世家子弟與文官亦多習騎射,必要時多多少少都能提刀上陣應對些許。
雲桑聞言輕歎:“現在怎麼到處都不安全。”
陸進賢調轉馬頭,與雲桑并辔前行,護送她往驿館方向回行:
“郡主便是因為日間遇到流民,受了驚吓,所以才想起去佛寺祈拜的嗎?”
雲桑聽他似仍有些懷疑,斟酌一瞬:
“也不全是。”
她示意随行的護衛緩行拉開了些距離,自己與陸進賢單行在前,放低了些聲:
“不瞞先生,我這次在路上闖了些禍,到了行宮必是免不了被皇後責罰,心中憂懼,夜不能寐,所以才去佛前求禱,讓先生見笑了。”
“不敢。”
陸進賢道:“下官一向敬重郡主膽色。”
“我嗎?先生不是說笑吧?”
“下官不敢。”
陸進賢挽着缰繩,“建武二十四年,先父先母護送太後逃離長安,不幸在延興門身故,下官的新婚妻子也因在逃回洛陽的途中遇到楚兵追擾,流産落疾,不治身亡。後來在崇文館,得知了郡主從長安歸來之事,心中委實欽佩。舍妹那時也說,郡主彼時一介孩童,能從南楚兵的重重包圍裡逃出來,一定經曆了許多磨難,多半比家父家母所遇更難、更甚,可郡主還是成功了。在舍妹心裡,這就跟赢了南楚人一回,打了他們一個耳光似的,是以她一向想與郡主親近,隻可惜沒什麼機緣。”
雲桑想起讀書時的往事,心中有種恍然大悟之意。
難怪陸氏兄妹一直對自己頗為友善,原來竟是因為如此。
“先生高看了,當年若不是跟着魏王哥哥,靠我自己,是決計逃不出長安的。”
陸進賢側頭看了雲桑一眼。
行路正遇林道枝葉稀疏處,月光自樹頂瀉入,少女的面龐,映着皎潔柔潤的光。
“郡主過謙了。彼時魏王殿下身份特殊,郡主跟在他身邊,所遇危險才更是難估。”
兩人邊聊邊行,快到驿館時,陸進賢放緩馬速,像是踯躅了片刻,斟酌寒暄詢問:
“說起來,郡主前月回隴西及笄,不知可曾已有考慮過親事?”
雲桑搖頭:“不曾。”
前世,她成過兩次親。
一次是和親突厥的老可汗,另一次,是在老可汗死後,與固亞什按着突厥的習俗,拜日神結為了夫妻。
如今偶爾午夜夢回,她仍能記得那時阿什晶亮的眼睛,在聽到她那句“願意”之後,微張着嘴,有些呆,繼而曬黑的英武面龐上染出一層激動的绯紅,伸臂将她一把抱起,在草原上轉着圈,朗聲大笑着。
後來,他被薩鷹古的騎兵用床弩射穿了胸腔,從落馬的那一刻起,就不曾再睜過眼。
連道别的機會,都沒有給她。
這一世,她再不想跟誰的命運綁在一起。
她接受了沒有父親、不被母親所愛的事實,她不再渴望誰給她一個家,也不需要什麼歸屬感,她隻想要自由自在,遠離是非争鬥,遠離這裡所有的人。
雲桑調整了一會兒呼吸,回過神,再又琢磨陸進賢的提問,覺得好像哪裡怪怪的。
她想起他是陳王的妻舅,而陳王之前又拿突厥可汗恫吓過自己,忙補充道:
“再說我的親事也不是自己能考慮的,總得要讓聖上恩許才行。”
可别讓陳王再動什麼歪心思。
說話之際,隊伍已經行至了驿館後門。
陸進賢勒馬停駐,在馬背上靜默了會兒,接話道:
“天家仁慈,多有體恤。當年先父先母為護太後出城而亡于長安,太後感念陸氏忠烈,就曾下過口谕,凡下官請旨續弦,無論對象是誰,都皆無不允。”
雲桑愣了愣,側頭去看他。
陸進賢卻已翻身下馬,幫雲桑控了坐騎,朝她伸手:
“郡主當心。”
他比她年長十多歲,相貌雖談不上有多出衆,舉手投足間卻也自有清貴世家子弟的從容周到。
他扶雲桑站穩,手卻沒有立即松開,定睛看了她片刻。
雲桑依稀讀懂了那目光中的幾許暗示,略有些僵滞的,移開了視線。
陸進賢擡手揖禮:“那下官,便送郡主到此了。”
“有勞陸先生了。”
雲桑收斂心思,也客氣還了一禮,轉身入了後門。
陸進賢立在原地,一路目送她走進了南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