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桑一夜沒怎麼睡好。
或許因為想起了前世往事,夢裡又回了突厥大漠,腥風血雨,驚醒了無數次。
稍有意識時,又想起陸進賢的那些話。
他曾是她的禮學老師,顯然比她更懂,冒然詢問女子婚嫁意味着什麼。
也許,隻是出于長輩老師的關心吧?
但……後來竟然又介紹起他自己擇選繼室的情況,算怎麼一回事?
北周不像南楚和昔日東齊那樣保守,男女相處受了北地遊牧民風的影響,節宴之際大膽示愛的事司空見慣,正因有這樣的寬容,自己母親當年才能大着肚子被納進了趙王府。
但,陸進賢曾是她的老師,印象裡也總是嚴謹守禮的,突然言語試探、目光含情,屬實讓她措手不及。
雲桑一夜睡得不踏實,翌日重新上了路,靠坐到馬車内榻,無精打采。
甯策仍舊與她同乘,坐在窗邊煨煮茶湯,見她神色不振:
“怎麼了?”
他今日穿着一身淡青寬袍,外罩素色紗衫,神色靜谧溫和,“過來喝些茶湯,早膳太過滋腴,我加了些枳實,喝了會舒服些。”
雲桑沉默了會兒,起身坐了過去。
小風爐裡燃着碳,她取過扇,低頭輕輕幫甯策扇着爐火。
紅花楹林裡的那場對話之後,再與甯策相處,有些說不出的氣氛微妙。
她知道,他不是她能信任的人。
也正因為知道這個道理,她才會想盡辦法扣住那個被他追殺的男子,尋思着能問出些緣由秘聞,縱然自己迫于無奈、被甯策利用,但隻要手裡攥着那些籌碼,将來總有從棋局脫身甚至反殺的機會。
可昨夜見到那男子,聽到他的南朝口音,雲桑心中的希望頓時破滅大半。
甯策的父親、祖父、外祖全家皆因南楚而死,他追殺一個南楚人,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
這其間,或許根本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這樣一來,自己也就再沒有能反過來鉗制他的籌碼了。
車隊快到泾北時,與他們同行的陳王,突然收到母妃謝貴嫔從行宮傳來的口信,召他速去。
陳王昨夜得了王妃的小意溫存,也暫且懶得再去跟雲桑争執,又暗忖甯策私離封地,到了行宮必被彈劾責罰,自己隻管坐等看好戲,遂隻将注意力放在處理潼州流民之上,得了母妃口信,吩咐部屬護送王妃緩行,自己帶着一隊人打馬疾馳去了泾陽行宮。
說是可以慢走,但陳王先行了一步,餘下的車馬哪裡敢緩行耽誤,過得不久,陸婉凝派了人來問雲桑,是否能兩車合成一車,将行速提得更快些。
雲桑不好拒絕,應允下來。
陸婉凝與兄長陸進賢一起,棄了繁重的親王玉辂,上到了雲桑的馬車。
婉凝緻歉道:“陳王殿下走得匆忙,我有些放心不下,便将随行護衛遣了些跟去,想着咱們一起乘車,也能走得快些,實在冒昧了。”
雲桑記得從前婉凝在學宮的友善,昨夜又聽陸進賢提及兄妹二人對自己另眼相待的緣由,心中亦有親近之感:
“沒關系的,人多些熱鬧。”
玉辂裡有六博和圍棋的棋盤,婉凝見雲桑還煮着茶,便讓侍女隻留了圍棋。
“我幫阿梓一起煮茶,兄長可以和魏王堂兄下棋,就像從前在長安那樣。”
她在雲桑身旁坐下,憶起少時,“那時我年紀還小,隻記得父親時常拿幾位哥哥與堂兄作比較,把他們一個個罵得灰頭土臉的。”
婉凝父親曾協領少傅之職,是昔日敬懷太子的老師,彼此幾個子女也同住在長安,認識甯策。長安之亂後,陸父身死,陸氏也遷至新都洛陽,後來孝德帝為了拉攏舊都的老臣,特意點了陸婉凝為陳王妃。
棋案旁,陸進賢将棋盒奉予甯策,順着妹妹的話說道:
“正是如此。下官還記得魏王殿下九歲那年,與楚國名士衛鋆先生在隆慶寺對論,父親聽完後回到家,把我和二弟、三弟狠狠斥責一番,說明明我們跟殿下聽一樣的課,怎麼感覺我們就跟沒學似的?”
甯策将白子讓給陸進賢:
“陸兄說笑,那年隆慶寺對論,陸兄正是僚佐之一,若非你們幫忙出謀劃策,我一介愚稚小兒,豈能接得住衛先生的提問?”
陸進賢忙道:“不敢,實是殿下過謙。”
兩個執棋開局。
陸進賢語似閑聊:“說起來,昔日父親在長安東宮的同僚,大多都沒逃過建武二十四年的劫難,如今好像也就隻剩下從前的詹事徐挺大人,前幾年升任了京畿司隸。不知殿下此番北上,會否與徐大人相見叙舊?”
“京畿嗎?”
甯策撚着棋子,凝神研究棋局,“我此番北上隻是為護送阿梓,不會去洛陽。”
他目光掃過棋盤,見對方棋子拿住邊角,走了虛形。
俨然,是誘敵深入的策略。
昨夜鼎臣送容衡出城,歸來時在西山林道被陸進賢帶人阻截,幸而提前有所準備,逃脫得還算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