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不着痕迹地瞥了陳王一眼,神色鄙夷。
女眷們大多都困乏了,各自攏着罩衣,捧過侍女遞上的手爐。宮人們掌燈的掌燈,準備步辇宮車的去準備,屏息凝神,忙忙碌碌,執着傘,先将懷着身孕的太子妃送上了車。
一名侍官走到太子面前,小聲提醒道:
“殿下,魏王還候在駐跸廊。”
太子讓人卷起珠簾,朝外望去。
隔着渡廊下的池水,遙遙可見對面駐跸廊的琉璃風燈。
駐跸廊沒有竹簾,屋檐也是短的,瓢潑的夜雨随風灑入廊内,地面上泛濺着瑩瑩水光。廊下一人神态靜谧,身上素色紗衫雖早已透徹濕濡,滴滴水珠沿着衣袍滑落,然姿态卻始終肅肅而立,淡遠從容,仿佛周遭驟雨滂沱全然入不了其心境,如賞花,如觀月,不顯半分狼狽。
太子垂在袖中的手暗暗一握,耳畔似又想起幼時祖父的話——“處變不驚,喜怒不露,不為逆境毀譽而改其操,此乃帝王之資矣。”
他吩咐侍官:“堂兄無旨擅離封邑,需由父皇決斷,孤做不了主,就讓他先站着吧。”
語畢轉身回了萬秋殿。
陳王見狀,向王妃交代了幾句,也帶人匆匆跟了去。
餘下便隻剩幾名女眷。
樂盈朝駐跸廊下的甯策看了會兒,瞥了眼雲桑,很想出言譏諷,卻又有些怕現在太子不在、沒人給自己撐腰,雲桑再像在祭祠那樣朝自己惡語發瘋。
她轉向身邊的樂安,說道:
“堂兄是你親哥哥,現下這般受苦,你不去看看他?”
樂安與雲桑同歲,神色中卻有種暮氣沉沉般的古闆,攏着罩衣,目光直直:
“國有法,不以親廢,我又不傻。”
樂盈嗤了聲,撇了撇嘴,卻又沒再說些什麼。
樂安是敬懷太子的女兒,母親出身颍川荀氏,身份仔細算起來,并不比樂盈低。
陸婉凝走到雲桑身邊,略壓低了些聲:
“等一會兒大家都走了,我悄悄讓人過去,給魏王堂兄撐把傘,你别擔心了。”
雲桑立在簾前,将視線自夜雨間收回。
她為什麼要擔心?
就像他說的那樣,生在皇室,每個人能依靠的隻有自己,不是嗎?
雲桑看了眼身旁的婉凝。
想起前世陳王失勢,她被送去了晉陽的佛寺,十八歲的年紀,愛笑又爽朗,可一輩子,也就那樣了。
推及己身,雲桑沉默片刻,輕聲問婉凝:
“你能不能想辦法,讓我今夜與陸先生見上一面?”
*
夜漸漸深了。
廊角戍守的侍衛裹緊油布雨衣,靠着牆,時不時眯一會兒眼。
甯策一身衣袍早已濕透,冰涼雨珠順着發絲滴落,注視着驟雨如注之下的禦池,眉眼始終沉靜。
很小的時候,他其實,挺讨厭下雨的。
那時,他還養着狸奴。
狸奴不喜雨天,總躲在床下,連帶着他自己也不怎麼喜歡下雨。
後來,狸奴死了。
死的那晚,天又下起了雨。
他跪在雨地裡,哭求着祖父:
“孫兒知道祖父為何要殺狸奴,可祖父也曾教過孫兒,賞需服人,罰需甘心,身為主君,不能濫賞無功之人,如若獎賞,須得讓其他的臣下也能心服,否則便會引發衆忿,若是罰人,須得讓受罰之人心甘情願地認罰,否則他若覺得不甘、心存怨恨,便是在身邊埋下了禍根!孫兒自知耽溺外物,有了軟肋,願意受罰,可這樣的罰,孫兒不能接受!”
建武帝語氣淡漠:“你記得朕從前教你的,很好。那便也記住朕今日教你的:想要保護你所護的,就必須擁有高于敵人的力量與權力,沒有這些,縱然你心存怨恨,又能奈朕若何?權力,才是你這一生必須牢牢握在手裡的東西,其他的人與物,都隻是你博弈的阻礙或工具,記住了。”
再後來,母親發瘋自殘的那晚,也下着雨。
他站在殿外,聽着身懷六甲的母親嘶聲恸嚎,哭那些被周楚聯軍放火燒死的齊國皇族——她的父親母親,兄弟姐妹,侄兒侄女……
那晚的雨水,亦如今夜這般,澆透了他的全身。
可七歲的他已經學會了不出聲,不求情,不落淚。
他曾問過自己的父親:“父親小時候,也必須這樣嗎?不能有自己的感情,不能把親人看作親人?”
父親沉默良久,摸了摸他的頭:
“想想心裡最暖的一點光吧,策兒,實在熬不下去的時候,就想想那一點光、那一點暖,然後繼續往前走,一直往前走,直到你走到盡頭,再也走不動了,跌躺進那道光裡,周圍隻有溫暖甯靜,便也,徹底自由了。”
夜風吹着雨水席卷而過,撲滅了廊檐下的一盞琉璃風燈。
視野,陡然氤霾一片,直至全然黑暗。
恍惚間,身後傳來一聲少女的低咳,像是示意。
甯策循聲轉身,望着那一片晦暗,怔然開口:
“阿梓?”
女子朝前走近了些,語氣壓得小心:
“魏王殿下,奴婢是陳王妃身邊的侍女。”
甯策回過神,臉上的神情松緩下來。
侍女飛快瞄了眼廊角昏昏欲睡的守衛,将手裡的雨傘奉上,“這是……是給殿下的傘。”
甯策沒動。
侍女也覺得尴尬,又将傘朝前遞了遞,輕聲補充道:
“我家王妃,今晚跟永安郡主一起住在蓬萊殿。”
偷偷送傘,已是越矩,何況男女有别,私相授受,若傳出去落人口實,怎麼都不妥當!可王妃偏是心善,勸了半天都推脫不掉。
甯策領悟着侍女的言下之意:
“你是想說,是永安郡主讓你送傘給我的?”
侍女支支吾吾:“喔……嗯。”
甯策牽起唇角。
“不用了。”
他說道:“我不需要,你回去吧。”
侍女遲疑不決:“可是……”
甯策神色溫和,“就說是我的意思,她不會責怪你。宮中法度嚴苛,若被人發現追究,你也難免被牽連受罰,趕緊回去吧。”
侍女緩緩收手,将傘抱入懷中,擡眼望向甯策,見稀疏燈影下男子眉目俊逸、雅柔似玉,言語間是上位者最為人所喜的謙和。她一顆心不覺怦怦快跳了的幾下,垂了頭,曲膝行了一禮,抱着傘匆匆離開了。
甯策聽那腳步聲遠了,又伫立了片刻,方才慢慢回過身。
面前落雨急促的水面,依舊叮呤淅瀝。
他望着視野裡茫然漆黑的水池,聆聽着不斷漾開的漣漪,有些自嘲自哂。
怎麼會是阿梓呢?
一失神,竟然會以為來的是她。
她現在,隻怕是,恨毒了自己。
也最好,恨毒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