骁騎衛的兵馬隸屬兵部,訓練有素,又有人數上的優勢,很快控制住局勢。
出手突襲的梁州縣兵們完全沒料到骁騎衛會來得這般神速,一時進退兩難,紛紛繳械投降。
馬車被護送回了官道。
消息也很快被禀至禦前 ——
魏王馬車突然失控,奔至華青山道,随行的梁州兵衛追尋趕來,出手重傷魏王,此時生死未蔔。
事情傳開,衆伴駕朝臣們頓時嘩然,圍至臨時搭建的禦帳前詢問始末。
孝德帝原就病重,此刻聽聞雲桑一同遇刺,撐坐在屏風後氣急攻心,劇烈咳嗽。
少頃,被擒住的梁州騎兵武将由骁騎衛押至禦前。
雲桑亦被送了過來。
太子看了皇後一眼,走到帳前,斥問武将:
“誰給你們的膽子,居然在聖上回京的途中行刺皇族!這是要謀反嗎?”
一旁的陳王,臉色難看。
梁州的縣尉是他母族謝家的姻親,太子這一通罪名安上去,實可謂心機險惡。
武将伏地道:“末将不敢!隻是看見魏王馬車突然離了官道,以為他要逃跑,才追去阻攔的。”
太子道:“什麼荒唐之言,堂兄為何要逃?”
武将道:“魏王在河域以治水為名,強占民田,引發公憤,害怕朝廷彈劾追責,自是有逃離的理由。”
他微微直起身,朝戚皇後的方向觑了眼,想起提前備好的說辭,又朗聲道:
“某等出身河域梁州,自當憂百姓之憂,憐民生之艱,眼見朝廷遲遲不決,便隻能自警自戒,捍衛公義,為民請命!”
說完,又瞄了皇後一眼。
戚皇後暗掐掌心。
一群蠢貨!
明明吩咐過他們等過了昭興關再動手,事後再層層上報到禦前,将罪名推到以梁州縣尉為首的河域官員頭上,屆時自己也已讓雲桑在聖上面前禀明了玉玺之事,就算聖上有所懷疑,也會順水推舟,判一個河域官員攜私憤刺殺甯策,讓這件事不了了之,堵住悠悠衆口。
可誰知甯策的馬車突然失控,看似生異,所以這幫蠢貨就自作聰明提前動手了!
皇後示意太子,讓禁衛先将武将等人押下去,轉身詢問禦醫:
“魏王怎麼樣了?”
禦醫剛從甯策的馬車回來,禀奏道:
“殿下經臣施針,人已轉醒,身上刀傷不輕,失血甚多,雖暫無性命之憂,但頭上所受那一擊頗為嚴重,目前看來……”
皇後提着一口氣,“看來如何?”
禦醫跪地請罪,“回娘娘,目前看來氣血逆行,目竅受阻,光弱已不能視,将來……恐會徹底失明。”
他話音落下,周圍諸臣俱是一驚。
戚皇後提着的那一口氣,卻是落了下來。
甯策要瞎了?
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皇後面露痛惜,轉向屏風後的孝德帝:
“陛下,魏王遭此橫禍,實是令人扼腕,還請陛下派遣醫官,随魏王返回封邑,以便路上照料。”
甯策成了瞎子,還有什麼可忌憚的?
打發回封邑,由他自生自滅,将來若再行暗殺之事,得手的機率也遠勝從前。
可這時,朝臣中一名發須花白的老者踏出列來,反對道:
“陛下,魏王身負重傷,前去魏郡之路又險阻重重,更遑論河域諸官已起殺意,現下強送其折返,實為不妥。”
說話之人是中書令杜齡,早年曾做過孝德帝的老師。
他與如今當政的大部分朝臣一樣,都是出自昔日趙王府的利益圈子,多多少少,其實都視甯策為當今皇權的潛在威脅,換作從前,他多半不會為甯策求情。
但這一兩年,太子與陳王暗地黨争,各派官員各自站隊,同氣連枝,但凡觸碰到了其中一員的利益,就會立即被群起而攻之,互相遮掩,混淆黑白。
河域治水之事,就是這樣的例子。
明明是官員政務懈怠、赈災失利,卻反過來參奏興修水利的魏王,仗着能拉幫結幫,朝内又有陳王作保,便颠倒黑白,是非不分!
杜中書是飽讀詩書的清流端臣,又曾三朝為官,見多了公事私辦緻朝政紊亂、帝王蒙蔽的例子,如今眼見政局紊亂至此,再做不到眼見不公,卻還要閉口不言!
“魏王遭逢行刺,陛下若不加安撫照護,便是等同縱容奸臣所為!聖賢有雲,為政之道,當持公允,方能下安民心,上定國基,魏王殿下在河域推行利民之策,卻因觸動小人之輩的利益而屢遭彈劾,此風絕不可長,更不可縱!否則将來何人再敢為百姓謀福祉?”
杜中書門下弟子甚多,如今都是三省要員,見老師出列谏言,衆人也紛紛上前跪地附和:
“中書令所言極是,惟寬惟公,方能載道!”
黨派争權的傾軋,在朝堂上必然導緻正直之人受打壓,清流之士遭排擠,沒什麼根基的就算站了隊,也會被踢出去擋箭。時間久了,人人自危,再想明哲保身的人都難免情緒起伏,忍不住激昂宣洩。
禦帳内,孝德帝急促地咳嗽起來。
太子和陳王連忙前後進帳,侍疾之際,又都争着各自谏言。
皇帝揮手制止住兒子,平複住氣息,朝外問道:
“阿梓,剛才,到底是怎麼回事?”
衆人的目光,集聚到帳前雲桑的身上。
雲桑被侍女扶着,胳膊上裹壓着之前禦醫包紮的藥巾,神色中似仍透着些許怔然。
“甥女去給魏王哥哥送行,馬匹突然失驚疾奔。”
雲桑輕聲道:“一直到了山林裡面,随車的侍衛才把馬控制住。然後梁州縣衙的騎兵就追來了,用兵器擊破車廂,上車行刺,魏王哥哥……”
她頓了住。
腦海裡,又浮現出甯策自傷的那一幕。
她現在終于想明白,為什麼敵兵鋼刀劈下的那一刹,甯策沒有躲。
他就是想受傷,就是想示弱,就是讓朝臣心生同情,讓對手放松警惕!
隻是他沒料到,自己會幫他擋下了那一刀。
滿地伏跪的朝臣之中,陸進賢亦朝雲桑望來,神色凝重。
雲桑明白,自己此刻的回答,能定甯策生死。
數年來,他偏安一隅,連興修水利這樣的事都會反過來遭人彈劾,可見處境艱難、夾縫求生,自己此時隻需斬釘截鐵,當衆哭鬧揭發,必是能毀他所有。
可無論她與甯策恩怨若何,杜中書的那些話确确實實沒有錯。
她親睹過河域流民的逃亡,見識過泾陽縣牢的慘狀,甯策生死成敗是一回事,但說出真相,讓那些颠倒黑白的地方官員反過來得償所願,她也絕不想看見。
雲桑心緒紛雜迷惘,良久,微垂視線:
“魏王哥哥……隻一心護住我,自己卻被那些賊兵打傷了。”
少女姿容殊麗,纖弱盈盈,停頓垂眸的片刻看着不似猶豫,倒像是被吓壞後、不得已又回憶起慘烈的無助,實是引人憐惜。
伏跪着的朝臣們,頓時再度俯身進言,一片力谏徹查河域,肅清朝綱。
禦帳内,孝德帝咳嗽了片刻。
“諸卿起身吧。沒能好好處理河域之亂,皆乃朕之過!咳,咳……”
他揮開欲勸的太子和陳王,長歎一息,“敬懷皇兄隻有策兒和诩兒兩個兒子。诩兒生來帶疾,如今策兒又……咳咳……朕自是會徹查到底,還他公道。傳朕口谕,讓魏王随朕一同回京,着禦醫署為其療傷,竭盡所能,不惜代價。”
*
是夜,禦駕與随官行至昭興,入住行宮。
此處行宮殿舍有限,不設行台,禁衛與内侍忙着為各位貴人安置寝所,奔走穿梭,指揮催促。
陸進賢跟着宮人,走到偏殿的角落,朝牆下負手之人行禮:
“殿下。”
太子轉過身來。
陸進賢斟酌了下,再度行禮:“殿下将來若再有什麼動作,煩請提前知會臣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