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岚亦起哄道:“魏王殿下這些年在封邑恣意自在的,定是閱人無數。不如來幾招豔的,讓我們也開開眼啊!”
舞姬送來的酒盞,碰到了甯策的唇。
他視線微凝,默然了會兒,随即散漫一笑,擡手從舞姬口中取下酒盞,一飲而盡,另一隻手摸索着撫向她的腰間。
喧嘈的鼓點聲和驟然暴起的哄笑聲,融在了一起。
高台之上,婉凝嘴唇翕合:
“魏王堂兄怎麼也……”
她似有些不願再看,斂低視線,轉過身來。
雲桑的目光一瞬不瞬,俯瞰在那些糾纏的人影間。
回洛陽之後,她就沒再跟甯策見過面。
她被他利用得徹底,翻臉也翻得徹底。
她不想再見他。
他大概也明白,她如今有了戒備,很難再落進他的陷阱,對他也就再沒有什麼用處了,回京之後,自然亦不曾再找過她。
今夜的正宴說是為她送嫁,兩人一個一直陪在皇帝身邊,一個坐在殿角與宗親含笑把盞,連正眼都沒碰見過一次。
旁人都還在傳講他遇刺時竭力護她、她又事後于百官禦駕前為他泣然陳情的兄妹情深。但雲桑心裡知道,她與甯策從今往後,大概率就隻能這般遠遠相避,再不可能有什麼交集了。
所以他現下做什麼事,發什麼瘋……
跟她,又有什麼關系?
雲桑轉過身,“我們走吧。”
*
花林間的筵席上,甯策握過了酒盞,另一隻探向舞姬腰間的手不知勾到了什麼配飾,讓原本就扭仰着的舞姬驟然失了衡,身體軟倒,帶翻了酒壺,濺得兩人衣衫皆濕。
周圍的人笑起來,什麼下作的調侃都出來了。
甯策醺然亦笑,撐着海棠樹緩緩起身,被舞姬伸手扶住,緻了聲歉,離席更衣。
守在一側的内侍和禁衛,得了太子眼神的示意,跟了出去。
甯策步履虛浮,一路穿過園廊,直至水閣廂外。
舞姬嬌笑一聲,用背頂開屋門,拉了甯策進去,反手“砰”地關上了門。
屋外跟來的内侍與禁衛,不便再進,一面向太子處回禀,一面留下幾人散去廊下,伫立等待。
廂房内,舞姬收起了嬉笑神色,緻歉地恭行一禮,随即快步走進内室,推開屏風後的一道暗門,露出藏在後面的密道。
“韻姑已經帶人等在了裡面。”
她壓聲道:“婢子守在此處,不會讓人看出端倪。”
密道裡鑽出一個身型與甯策相似的男子,向甯策行了一禮,随即抱起舞姬,退入了床帳。
甯策扶門進了密道。
密道裡的石壁上燃着油燈,光線昏暗,落進他的眼裡,幾近漆黑。
他伸出手,靠着指尖觸在石壁上的感覺,一步步朝前走去。
腳步聲,空蕩回響着。
眼看不清路,不知道下一腳會踩到怎樣的地方,踩上怎樣的東西。
有些像……
十二歲那年在長安廢墟下走過的密道。
一樣的黑暗,一樣的空蕩。
不一樣的……
是那時腳下時不時踩碰到的屍骨,和藏在懷裡硌得胸口發疼的厚重玉玺。
身後的地窖裡,躺着他父親與祖父的屍體。
兩個曾經無比金尊玉貴的人,如今與敵兵和叛臣的死屍混在一處,塵歸塵,土歸土。
前方的黑暗裡,是無數想要取他性命的人。
也許下一個瞬間,他也會像父親和祖父那樣,變成萬千屍骸中的一具。
在這不為人知的地方發僵、腐爛、消亡……
就算真逃出去了,又能怎樣呢?
他想。
祖父總說,即便貴為君主,亦要博弈人心,給予對方實現心願、利益的機會,才能籠絡住甘願攀附的力量。
可如今,整個長安都覆滅了,忠于父親的臣子們也都死了十之八九,他一個人茕茕孑立、一無所有,除了一個皇孫的虛名,還有什麼值得旁人追随的?
他要怎麼活下去呢?
外面的南楚追兵,不會放過他。
就算逃到洛陽,皇叔們也未必肯容得下他。
他甚至,連舍棄姓名身份、苟且偷生的機會都沒有。
生下來便是甯氏博弈天下的工具,學的都是些爾虞我詐、蠱弄人心的本事,一輩子除了執棋下棋,鑽營權術,好像……什麼都不會。
懷揣着玉玺的少年,在黑暗的甬道裡緩緩停下了腳步。
或許,就這樣死了,也不是什麼壞事。
他不是,一直都想停下來,再不用往前走了嗎?
也不知,現在停下,會不會看見父親說過的那種光。
溫暖,甯靜。
徹底的自由。
身後,傳來短促帶跑的腳步聲。
一隻軟軟的小手伸了過來,緊緊捏住了他的衣服。
“那個……”
小女孩的聲音怯怯,帶着氣喘,“你……你可不可以别走這麼快,我好害怕……萬一南楚兵……”
她喘了口氣,又蓦然頓住,像是怕他再生嫌棄,又不肯要她了,慌亂改詞道:
“不是,我沒有害怕,我是隴西雲氏的女兒,我不怕壞人的!”
小手摸索着,找到他的手,小心翼翼地緊緊拉住——
“我們在一起,一定可以逃出去的!以後還能一起報仇,殺光那些南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