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遊坊的那處錢莊,并不算大。
陸進賢帶人趕到時,先前探路的府衛已經控守住了内外,清走了閑雜人等。
錢莊掌事被押到陸進賢面前,倉皇失措:
“你們是什麼人?要做什麼?”
陸進賢沒敢報真實身份。
他今日要進宮迎親,又頂着為聖上沖喜的名頭,中途擅自離府自是不敢聲張,也不敢驚動官府,隻動用了自己的府衛。
他問掌事:“今早來的那個興化坊藥商,現在何處?”
府衛們搜遍了錢莊,都沒找到人。
掌事慌亂擺手:“小人不知道啊!小人也隻是被雇來看鋪子的!那個人幫莊主做事的,好像……好像把送的東西放進庫房就……就從側門走了。”
陸進賢看了眼府衛。
府衛面露慚愧,低聲道:“側門對着酒肆,來往的人太多……”
陸進賢沒再多問,轉向掌事:
“庫房在哪兒,帶我過去。”
錢莊的庫房修在内院的地下,掌事用鑰匙打開暗門,露出通往下層的石階。
陸進賢下階入内,見裡面架櫃上放滿金銀财盤、玉器、銅錢等物,角落的書架上擺着成摞的賬冊。
他不想讓旁人看到賬冊内容,吩咐府衛守在門外,自己親自上前,翻找起來。
架子上的賬冊很多,有些像是陳年舊賬,集了厚厚的灰塵。
陸進賢顧不得腌臢,迅速由上至下翻檢,翻完一本,再換下一本。
就這般,過了不知多久,一柄冰涼堅硬的鋒刃,突然悄無聲息地抵住了他的脖頸。
陸進賢身形一滞,意識到什麼,松開手中書冊,緩緩回首。
身後,鼎臣手持長劍,面無表情地招呼道:
“陸侍郎。”
陸進賢的目光瞥向門口。
戍守的府衛毫無聲息,地面上一灘殷紅血迹,靜靜蔓延開來。
陸進賢明白過來什麼,胸腔驟涼。
竭力定住心緒,轉向鼎臣,記起回京途中曾與他有過幾面之緣:
“你是魏王的侍衛?”
鼎臣颌首,“侍郎大人好記性。那晚泾南驿館外,咱們還曾交過手,不知大人可還記得?”
陸進賢面色幾經變化,末了,問道:
“你想做什麼?”
鼎臣道:“魏王殿下想請大人對弈一局。”
對弈?
鼎臣用腳尖踢了下壁底暗藏的機括,“咣嘩”的一陣響動,那張擺放賬冊的木架緩緩移動開,露出了隐蔽其後的一間密室。
甯策身穿郡王紫服,外罩素紗,端坐于棋盤之後,緩緩擡頭:
“不知陸兄,可否賞臉?”
陸進賢被鼎臣攘了一把,踉跄踏進密室。
“魏王殿下……怎麼會在此?”
他看着甯策。
禦醫署那邊的居所,明明被盯得死死的!
甯策淡然垂目,從棋盒裡取出黑白棋子,慢慢在盤上排擺着:
“陸兄難道忘了,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我雖不才,卻也忝居王位,午時前需要前往承天門觀禮。恰巧我前兩日在京中結交了些朋友,願意幫忙掩護,讓我有機會來此與陸兄弈上一局棋。”
他擺好棋子,朝陸進賢做了個邀請的手勢,“陸兄,請。”
陸進賢掃了眼棋盤。
白子拿住邊角,黑子攻占腹地。
正是那日他與甯策在馬車上對過的那一局。
他沉默片刻,緩緩坐了下來。
甯策撚起一枚棋,輕輕落下,寒暄道:
“昔日在長安,令尊曾教過我棄子取勢的十法,陸兄當時也在。“
陸進賢想起父親,心緒複雜沉甸,卻也靜了些心緒,伸手撚了棋:
“下官記得。彼時下官十一歲,殿下還不到五歲。“
甯策笑了笑,與他默然對弈幾步。
良久,再度開口:“令尊,是位忠臣。”
陸進賢咀嚼着甯策的言下之意:
“殿下,是在譏諷下官投靠了陳王嗎?”
甯策垂目研究着棋局:
“陸兄投靠的,真的是陳王嗎?”
陸進賢執子欲落的手,在半空滞了滞,末了,緩緩落下:
“殿下,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在泾南時就猜到一二。”
甯策看着棋盤,神色淡淡,“那封揭舉太子挪用國庫收買官員的信,是我送去謝貴嫔身邊的。彼時陳王的反應顯然并不知情,能讓陸兄如此不辭辛苦、用盡手段的,便隻有太子本人了。”
陸進賢欲言又止,最後卻隻道:
“下官從小學的是臣道。為臣,理應擇明主而事。但聖上将婉凝許配給了陳王,下官便失去了選擇的機會。”
“嗯,陸兄是聰明人,自然看得出陳王雖有母族作靠山,但自身剛愎張揚,又非嫡長,相比之下,太子确實是更好的選擇。”
兩人觀棋接弈,靜靜又下了片刻。
棋盤之上,勝負形勢漸顯。
陸進賢盯着盤中的黑白局勢,豁爾失笑:
“那日在馬車上,殿下明明識破了下官棋局裡的陷阱,卻故意自入圈套輸給下官,是為了示弱于人、讓下官以為封邑六年锉磨了殿下心智,因而放低防備嗎?”
甯策亦牽了下唇,“為什麼,就不能是我心生招攬之意,想借此向陸兄示好呢?
陸進賢擡起眼,望向甯策。
甯策神色平靜,依舊噙着笑:
“陸兄聰穎早慧,一身王佐之才,容氏賬本之事能猜到我身上,足見洞悉力過人。雖則旁人總說陸家背棄了敬懷太子府,但我對陸兄其實并無怨鄙,反倒覺得令尊早逝,陸氏凋敝,幾個族叔族弟又俱是庸才,一族興衰成敗皆系于你一人肩上,能踽踽行至今日,實屬不易,是難得的人才。”
“但陸兄,實不該求娶阿梓,更不該求到之後,受脅迫将她拱手讓人。”
陸進賢聽到此處,目光不禁輕顫了下,逃避般的斂低一瞬。
他自該猜到,甯策既然能暗中将揭舉信送到謝貴嫔身邊,必是在紫雲殿安插了暗樁,也就自然知曉了昨日自己與貴嫔的對話。
他沉默半晌:
“所以今日殿下設局對付下官,是為了替郡主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