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自我寬慰,他腳下步伐漸次重歸堅實。
卻不想走到一半,頭上的雨仿佛重回十年之前,倏地停了——
“淋雨會感冒,我送送你。放心,今後……我不會來打擾你了。”
榮峥聲音在耳邊響起,程川止步,有一瞬間的愣怔。
但很快便調整好,什麼話都沒說,繼續沉默往前走。
兩人遂共撐一傘,并肩而行,邁向分道揚镳的結局。
-
離開京市那日,天空被春雨滌淨,瓦藍無一絲流雲。
程川把車賣了,隻攜帶兩個三十二寸行李箱與攝影背包,便踏上了飛往早年出差路過就一眼驚豔、距京市數百公裡外的一座濱海城市。
他在海邊租了間小屋,每天醒來就去拍海。往往晨霧還未散盡,帆布鞋底便已沾滿露水。
海風裹挾着鹹味掠過濱海路的懸鈴木,葉片在四月晨光裡簌簌作響,路燈的金屬燈柱痕迹斑駁,像根插進海岸線的巨大生鏽鐵釘。
程川無所事事,有時光看路燈就能看上一整天。
當然,更多時候還是在拍照。
拍清晨蘇醒的海島——浪花在礁石群中炸碎成雪沫,水珠在朝陽裡凝成千萬顆金紅瑪瑙。轉動對焦環,就能拍到遠處漁船,桅杆在晨霭裡若隐若現。
也拍日暮飛翔的海鷗——銀光掠過鏡頭,俯沖向退潮灘塗時,白色羽翼切開鹹濕空氣會發出裂帛般的聲響。
還拍夜晚沉睡的海灣——跨海大橋的鋼索在夜色中化作豎琴琴弦,晚歸的漁船拖着粼粼波光,像彗星劃過靛青色天幕。
月光流銀,當北鬥七星倒懸在海平面時,鏡頭裡磷光便會随着浪湧明滅,猶如千萬隻螢火蟲在深藍綢緞上起舞。
……
除網暴一事尚未完全過去,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出門必戴口罩之外,再沒有比現在更惬意的生活了。
然而好景不長。
才剛安定下來沒幾天,程川就發現自己好像被跟蹤了。
咖啡館裡,程川手指無意識摩挲着杯沿,目光第三次掃過街角那輛黑色轎車——自三天前開始,那輛車總出現在他外拍的必經之路上。
不打擾,卻如影随形,已經足夠令人不舒服。
是榮峥嗎?程川凝眉,飲盡最後一口咖啡,戴好口罩走出小館子時,夕陽正将跨海大橋染成橙紅。
他沿着貝殼鋪就的濱海步道不緊不慢地走,偶爾止步拍攝,看上去一切如常,仿若并未發現自己被監視。
走走停停,程川就這樣來到觀景台。
腳步聲激起回音,他停在一架望遠鏡前假模假樣研究了一會兒,借着金屬外殼的反光,果然看到轎車緩緩停在了數百米開外的彎道。
程川沒停留多久,認定對方的确在跟蹤自己後,就又再次啟程,悠哉悠哉從薄暮走入黑天。
夜晚的濱海路寂靜得能聽見浪花啃噬堤岸的聲音。
程川裹緊沖鋒衣,轉過第三個路口時,故意腳下一個踉跄,假裝被台階絆倒,摔在地上後就不動了。
餘光裡,那抹黑影終于從身後疾馳奔來。
就在對方靠近之際,程川猛地翻身坐起,按下藏在袖口裡的、往日夜裡出門拍攝常帶的強光手電,慘白光束直刺來人雙眼。
"别動!"
嘴上威脅的同時程川橫腿一掃,黑衣人始料不及,被掼倒在地。
然而對方身手矯健,很快扣住他手腕反擰,使得手電筒脫手飛出:"程先生,請冷靜!"說着左手亮出身份證,"我是榮總雇的安保人員,來保護你的,沒有惡意!"
潮水漫過防波堤的轟鳴中,程川聽見自己沙啞的冷笑:"為什麼?"
黑衣保镖遲疑地松開鉗制:“呃……具體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他隻交代我務必保障你的安全……也許你可以親自打電話問問他?”
“呵。”程川又是一聲冷笑,伸手,“拿來。”
“啥?”
“你的手機,打給他。”
“哦……哦哦哦。”
保镖功夫挺好,就是看起來腦回路有些遲鈍,說話也很能氣人:
“夫妻哪有隔夜仇,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程先生,你和老闆有啥子誤會說開不就好了嘛,常言道床頭吵架床尾和,何苦跑到這人生地不熟的犄角旮旯來。你那出租屋看着還行,但哪有京市大别墅住着舒服嘛……”
“再廢話等下我讓榮峥扣你工資。”
“……?!”黑衣人閉嘴了,老實巴交撥通榮峥電話後才又開口,“老闆,我暴露了,程先生要和您講電話。”
說罷手機遞給仍舊盤腿坐在地上的人。
電話那頭的榮峥:“……”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