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本來也不是什麼值得隐瞞的事,既然憶無心問了,李霸地幹脆便承認下來。
“你不知道在龍虎山的時候她有多能鬧騰,”李霸地說,“那種話我都不好跟你說。最後決戰也是她差點弄死嚓哈雷,就是當時西苗聯軍一個将領,我不記得她才有鬼。說起來你們也算姚明月的親人,怎麼也跟我一樣是從外面趕回來的?”
憶無心答道:“我們本來在别處避難,本以為母親在苗疆相對安全,不會受到魔世波及;沒想到,苗疆竟然一夕之間改天換日。”姚金池隻是低下頭輕輕歎氣。
李霸地試着寬慰她們:“姚明月那麼早就跳反競日孤鳴,蒼狼繼位後于情于理都得給她一個處置。往好了想,起碼你們還有機會見她一面。亂世中,又有幾個人能在和親人分别時說上話?”
憶無心說:“于理,坤儀載星你說得沒錯;可是于情,無論怎樣,她終究是我的母親。若我能趕上她的最後一面,便是再好不過……”
馬車突然颠了一颠,接着停下了。李霸地撩開簾子一看,馬車不知什麼時候鑽進了一小片樹林。李霸地跳下車去,質問車夫:“怎麼沒在道上走?”
車夫說:“大俠,爺爺,你别着急。剛才的動靜你們沒感覺出來嗎?前邊有人在打架。”
憶無心也掀開簾子下車。她說:“沒錯,地底的确有一股顫動,是武學招式的轟擊。”
李霸地心說什麼神仙打個架地動山搖的,轉念一想這裡是金光,他立刻就理解了。
憶無心往林子外面走,要去看個究竟;李霸地小跑兩步,在樹林邊緣拉住她,自己上前一步,透過樹枝間的縫隙看去。此時最後一縷日光剛剛收起,整片平原籠罩在朦胧的夜色之下。但在城牆之外打鬥的兩人卻是散發着奪目光彩——
一紅一白,兩道不斷飛舞的光輝糾纏着。紅色的身影舉手投足間迸發出猛烈的赤色火光,卻攔不住白色身影鋪天蓋地,氣吞日月的強勁内力。随着憶無心一聲“還有第三人”的驚呼,藍色的身影自紅色火光深處顯出身形來。藍色人影迅速與白色人影站在一處,運功,起勢,四散的内勁在空中劃出華麗的軌迹,竟是無比優美的合力一招!
李霸地和憶無心都被這樣的招式所震懾,等紅色人影被打退,他們發自内心地生出贊歎之情來。
“我從未想過,還能見到那樣的招式。”憶無心整理了一下帽子,“這個武林,真正是多姿多彩。”
李霸地招呼她回馬車:“那也得注意安全啊,你看你一個勁往前沖,是真不怕被人家的氣勁波及到。”他轉頭又去招呼躲在車廂後面的車夫:“喂,阿伯!别人打完了,咱們也該走了吧?”
有了共同見證的事,兩名少年的友誼便有了切入點。在接下來的路程,李霸地與憶無心聊得還算投機。等到了瓦勒鎮與苗疆的邊界時,憶無心已然改口叫李霸地“阿星哥”了。
剩下的路程李霸地較為熟悉,便自告奮勇前去帶路。然而姚金池卻是對苗王宮了如指掌,帶着三人走了一條看起來不明顯,但是近了很多的小路。
“我曾是競日孤鳴的侍女,千雪王爺總是沿着這條路從外面返回王宮。”姚金池低下頭去,掩飾嘴角的淺笑,“若不然,被競王爺發現,他便又要抄寫那讓他頭痛的《定性書》了。你們看,那便是苗王宮的大門,那人……”
姚金池一頓:“是……苗王。”
蒼狼竟然親自來到苗王宮門口迎接,這多少讓李霸地有點受寵若驚。以這段時間的書信往來看,平時光是奏折和各種公務都讓他忙得不可開交,更不用說在新舊勢力中的應酬和斡旋了。如今他願意在工作之餘抽空為自己接風,也是一種難能可貴。蒼狼自然地攬過李霸地的肩,将他引向王座附近,一如他們在龍虎山上那般。蒼狼的掌心在李霸地肩上微微發着燙,他牽着李霸地的手,千言萬語被他封存在一貫溫柔的微笑裡。
忘今焉從大殿一邊走出來,看着李霸地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李霸地笑着朝他揮了揮手,接着站直身子,正兒八經對忘今焉行了一個學生禮。忘今焉捋胡子的手頓了頓,神情終究還是緩和下來一些。
蒼狼以賓客之禮接待姚金池和憶無心,她們被安排在後殿居住。蒼狼在後花園擺了一桌酒菜,邀請三人小聚。在這裡,李霸地才第一次完整聽說姚金池與憶無心的過去。
憶無心無心吃喝,她堅持要先去看望姚明月。李霸地起身也要去,被蒼狼拉住。
“她們母女叙舊,你别去打擾的好。”蒼狼說,“況且,你我二人便無話可談了嗎?與孤王講講瓦勒鎮的事如何?”
李霸地又坐下了。尚在瓦勒鎮時,那裡的一分一秒都感覺格外漫長;如今要他複述,他反而覺得似乎沒什麼能說的。世亂才武的遭遇,士兵在自己眼前的慘亡,以及自己終于第一次開了殺戒——
李霸地說:“我從頭講吧。”
話卻是越講越多。那些本以為會遺忘的細節,随着講述愈發清晰起來,在他的喉頭擁擠着,争先恐後地要李霸地将它們傾瀉出去。
蒼狼一邊聽,一邊拿了隻碗,為李霸地夾菜。他布置的菜色很豐盛,有油光水滑的嫩黃色燒雞,也有炖得軟爛,卧在一個瓷盆裡的黑魚湯,還有各色瓜果糕點,繞着魚湯花花綠綠擺了一桌。等李霸地停下來喝水的功夫,他才将碗擱在李霸地眼前:“真是精彩的故事。這一戰,你的收獲應當不小。”
李霸地有點想說,最大的收獲是他主動讓手上沾了血。但是仔細想想龍曉月曾提過,哪怕是蒼狼,他還在當王子的時候也曾面不改色地擊殺過百武會的笑不老。在這個世界,殺人本就是平常的事情。
于是李霸地回道:“沒什麼,就是世亂才武有點吓人,下次去瓦勒我絕對不跟他單獨待一個屋。好像沒看見撼天阙他們?”
蒼狼點點頭:“撼天阙将三部寶典修習要訣悉數傳與我後,日前才與舅父一同離開苗疆,去遊曆九界。你尋他們有事?”
李霸地說:“那倒沒有,我随便問問。要說撼天阙,他好像就喜歡找别人打架,我之前在路上還看見一場,打得可玄乎了我跟你說……無心小妹,你回來了?”
憶無心的神情有些落寞。她低低應了一聲“阿星哥”,坐下來,拿起筷子,停了一會,又把筷子放下去。
“憶無心謝苗王好意。”憶無心站起來朝蒼狼行禮,“母親所作所為,憶無心無話可說,隻求苗王……”
“斷無可能!”蒼越孤鳴站起身來,“她是競日孤鳴黨羽,更是前朝叛臣,孤王留她無用!孤王體諒你年少失母,讓你們見面已是仁慈。此事不用再提,你且退下。”
憶無心沉默着,終究哽咽着應了聲“是”,回到蒼越孤鳴為她安排的住處裡去。
李霸地也站起來:“那該我去了,你忙你的吧。這會不餓,我回來再吃飯。姚明月關哪了?”
接引李霸地的是名花發白須的中年男人,名為白日無迹。但是他的發音非常神奇,李霸地怎麼聽他都好像是叫“白日無假”,最後他把名字寫了出來才結束争論。
“我與姚明月是舊識,對她十分熟悉,因此苗王才安排我來為你引路。”白日無迹介紹說,“她的脾性暴躁,喜怒無常,你應當也有所了解。她的诨名‘女暴君’,也正是從她的領地美人閣傳出來的。姚明月一生好強,所有情感經曆,非強勢者不可。恕白日無迹多嘴,少俠難得回苗疆,為何非要去看望她?”
李霸地想了想。
“不知道,可能因為她差點弄死我吧,”李霸地說,“當年在龍虎山我們兩個也算生死之交,一交手就得有一個人死的那種。你不進去嗎?”
白日無迹堅持在牢房外等待,于是李霸地自己進去探望。金光的牢房就是普通武俠劇裡的牢房,逼仄,陰暗,潮濕,隻從牆上的小窗戶透出來一點可憐的光線。
姚明月就是在這麼個環境下,居高臨下地睥睨着李霸地。
“奴家當真淪落到如此嗎?”她漫不經心地磨着指甲,“連昔日敗将,都能來打擾奴家了?”
李霸地說:“我沒别的意思,就是來探望一下。畢竟在龍虎山也算有過一面之緣……”
姚明月尖利的笑聲打斷了他的話:“那叫做緣嗎?那是奴家手下留情,讓你走了一些狗屎運。你活着,隻是平白礙奴家的眼;你若不在,也隻是讓競日孤鳴省些氣力,專心對付蒼狼罷了。我與你沒話講,你且走吧!”
李霸地當然不走:“回來的路上我見過你妹妹和女兒了!她們應該剛剛才來看過你。說實話,憶無心人真的很好,姚金池也很溫柔,但我從來沒聽你……”
“陳詞濫調,就莫說與奴家聽了。”姚明月換了個靠牆的姿勢,對着光線看她的手指甲,“奴家這前半輩子,聽得最多的,便是關心。為什麼不關心小妹?為什麼不關心女兒?為什麼不關心奴家那個不頂用的相公?”
她朝半透明的指甲尖吹了一口氣,吹走上面看不見的灰:“但他們有什麼值得關心?一個一個,隻會礙手礙腳。奴家要的是權力與地位,奴家的叛徒丈夫,廢物小妹與累贅女兒,哪個能給得了?若不是憶無心有操控石頭的能力,奴家連她都多餘認得。怎樣,恨奴家嗎?覺得奴家死有餘辜嗎?”
李霸地眨眨眼。恨倒說不上,畢竟他真的和姚明月不太熟悉。但她說着沒話說,一邊又有這麼多感慨,大約早就有這些牢騷,現下隻是抓個陌生人發一下。姚明月又在趕他走了,但是李霸地還有問題:“你為什麼在颢穹孤鳴和競日孤鳴之間選了競日孤鳴?白日無迹說你喜歡強勢的男人,但是怎麼看都好像是颢穹孤鳴更強勢一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