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銀燕搖搖頭:“但是我們不能什麼也不做。你問的事情我們都已說了,該你講了。你在鎮安的這段時間,有沒有新的情況?”
李霸地說:“我正準備講呢。事實上,我在瓦勒鎮的時候……”
他把王姨,董元和彈弓的事一并和盤托出。
“反正不管戀紅梅知不知道董元的下落,她都要聯系我進行下一步的動作。”李霸地靠在推車上,“一把舊彈弓對她沒有用。不論接下來是要錢還是要人,我總有機會和她進行第二次接觸。這也是我要你們别急着去梅香塢的原因,旁邊都是魔兵可沒法聊天啊!”
劍無極說:“原來是擔心這個啊,沒問題,你說不去我們就不去啦。”
雪山銀燕有點焦躁:“但我們真正沒有能幫上忙的地方嗎?”
李霸地遞給雪山銀燕一袋花生,見他不接,隻好放回去。李霸地安慰他道:“你們有這份心意就很難能可貴了!這樣吧,其實我正準備回去和我的朋友一起交換信息,他對鎮安城的事比我了解的要多。你們如果有興趣,也過來聽聽。”
張大哥早就從客棧搬出來了,現在正在城外的牆根打地鋪。那是一片被粗糙地清理過的空地,空氣中彌漫着說不出的肮髒味道。衣衫褴褛的貧民們圍着一大堆篝火或站或躺,間或一陣騷動,是有人為了一片幹燥的地方打架。高而厚重的青灰磚牆将他們和城裡的人隔絕開來。李霸地看得揪心,他不知道苛捐雜稅竟能把人逼到這種地步。但以金光的世界架構而言,這樣大的城鎮周邊應該有一些村莊才是。不能去村裡借住嗎?
張大哥接過推車,打發胡小五去望風。
“我們的确想過去村莊,可是……”張大哥靠着牆,望着旁邊分吃窩頭的一家人,“這些人裡面,有不少人就是從周圍村莊裡來的。本來魔兵對村裡人都是随便搶一下的态度,可是坤儀載星那事一傳開,魔兵在村裡掃蕩的次數驟然增加……”
張大哥看看垂着頭的李霸地。“别自責,瓦勒鎮的人們是真心實意感謝你的。”張大哥說,“來到這兒的村民,有些是想去城裡謀出路,有些是想投奔城裡的親戚。但你們也看到魔兵的手段了,多少錢都不夠他們盤剝的。他們在城裡被壓榨幹淨後,運氣好的才會被趕出城;運氣不好的,要麼下大牢關到死,要麼淪為魔兵的苦力。”
“那你們……”李霸地後悔之餘,開始擔心張大哥和胡小五的安全。早知道這樣,就先在旁邊的村子裡打聽打聽再進城。
張大哥擺擺手:“我們沒事,不敢勞魔兵大駕,确認身上沒錢後我就帶着胡小五主動搬出來住了。”
“說了這樣多,都是城外的情況啊。”劍無極插了句嘴,“城内的魔兵,總會收斂一下吧?”
張大哥苦笑一聲。接着,他講了一個故事:
趙甲今天過壽辰,他打算犒勞一下自己。他起得比平時要早,趁着天還未全亮,摸黑起竈、生火。鍋裡的水很快滾開,趙甲捏着麻袋口,将裡面的白米颠了兩下進碗。接着,他蓋上鍋蓋,等着米飯蒸熟。不一會,鍋裡冒出了白煙,趙甲聞着米香打開鍋蓋,卻動彈不得:魔兵在這時候将他的家門踹開。
魔兵以趙甲偷吃大米的原由将他押送到官府,人族不得私藏精米白面的規定,三月前便已頒下。可是怎樣判他,連魔也犯起了難:趙甲還有值得拿走的東西嗎?他年紀大了當不了兵;祖上傳下一家染坊,一處老宅皆已罰沒,那時說他不積極響應魔世;曾有十畝良田,地契也已充公,因着他家裡沒出人丁充當魔兵;現下趙甲隻在城牆角餘下一畝兩分薄田,這米是他趁着賣自己做的小玩意的空當偷偷種出來的。
但那魔很快有了主意:上個星期,瓦勒鎮的事你曉得?那坤儀載星為了示威,斬去黑瞳們一人一隻手。我不像他那般殘忍,留下你抓米的五根指頭,逐出城外!
趙甲被丢出鎮安時,太陽正好升起來。他一邊歪斜着往城外走,一邊念叨着……
“數不知,不知數,盡作高歌充鬼哭……”
一陣渾濁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打斷了張大哥的叙述。李霸地一行人,目送一名衣衫褴褛的老者跌跌撞撞地從他們眼前走過。他的兩隻袖子垂下來,遮住了手掌。
“五作十,十作五,惡魔貪血斬命途……”
俨然是瘋了。
劍無極悄悄地把手裡抓着的炸花生都倒回了紙袋。他看看衆人凝重得吓人的臉色,想了個辦法轉移話題:“好了好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啦。這一路來啊,我看很少人生火做飯,你們都吃的什麼?”
張大哥擡頭看看天色:“時間應該差不多了。”
差不多?李霸地也擡頭看天。金光還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餡餅沒等來,城牆根下的人群反而動了。李霸地看到黑壓壓的人群迅速流動起來,漩渦一般集中在一處。他們也在擡頭,望着天。
天上有什麼?一層不陰不晴,淺灰色的雲,和幾群零散的飛鳥。李霸地順着人群的視線,望向聳立在天邊的城牆。牆頭有幾個人影也在向下看,但想也知道,那是守城的魔兵。魔兵旁邊有一團紮眼的彩色頭發,不知道是不是新的魔将。可是魔将又不管飯吃,難不成這些人是沒見過這種發色?李霸地的脖子仰得有點痛,他低下頭去按了按。
他看見人群又動了。這些被亂世折磨得灰頭土臉,瘦骨嶙峋的人們,期待地伸長脖子,伸向天空的手掌像。他們維持着守望的姿态,擠擠挨挨地向左擁——忽而又跌跌撞撞地向右跑。有運氣不好的,摔了一次,就再沒機會爬起來過。他的血肉被踩踏進渾濁的泥土中,但他的手仍然倔強地朝着天。
終于,這些人期待的結果出現了。他們跳起來,趴下去,搶奪自空中落下的大團黑色物什。李霸地看到了那團黑色的東西在地上摔碎後的模樣:細小的骨頭,碎肉,魚,雞,菜。
這是吃的。
是魔兵從城樓上抛下來的吃的。
這些人是在追魔兵的剩菜。李霸地不覺打了個寒顫:如果這樣,剛才他們那般來回的跑,是因為,魔兵在用這些,逗着……
巨大的恥辱将李霸地的血液點燃,燎烤得他臉頰兩側滾熱,手腳卻是發寒。那些清晰的咀嚼聲是這恥辱的燃料,也是壓在它身上的砝碼,一步一步地将這恨,這情緒,這痛苦,壓進他的心底。
李霸地用僅存的理智,拉住了将要沖上城牆去的雪山銀燕和劍無極。雪山銀燕隻覺這少年的手指鐵一般硬,掙了兩下沒掙脫。等回頭看到他的眼神,雪山銀燕心裡便明白,坤儀載星要說而礙于情感說不出口的話是什麼了。
“你們要因為一時的意氣,讓他們連這些都沒得吃嗎?”
半晌,胡小五抱着一根骨頭跑來。追着他過來的幾個人,一看雪山銀燕陰沉的臉色和碩大的拳頭,馬上就四散而去。胡小五把骨頭往劍無極手裡塞:“快吃吧!來者是客,我好不容易搶回來的,裡面還剩了點骨髓。小花你餓嗎?我這還揣倆饅頭,來大張,你的包子,就這半拉,多的沒了。我?我去拿的時候就吃飽了,沒事!”
炖煮的骨頭上全是油,滑溜溜的,劍無極抓了好幾下,才将這骨頭穩穩拿在手心。他将骨頭牢牢塞回胡小五手中,掩飾着自己的哽咽:“我不餓……我們不餓啦!中原人講究客随主便,你……你先吃吧。”
李霸地為胡小五撣掉身上的灰:“吃完收拾一下,看看身上沾的都是什麼。明天早上,你跟我一塊進城。”
和劍無極商量好接頭暗号之後,第二天一早,李霸地便帶着胡小五,推着推車重新進入鎮安。他特意挑早上雞沒叫的時候,這樣,困倦的魔兵不會細看過路費收了多少錢。李霸地依着胡小五的記憶,将攤位設在之前的地方;等到天光大亮,才有一名女子從梅香塢方向來,紮在客人堆中不住地看着李霸地。待客人走光了,那女子才豎起柳眉,睜了杏眼,清脆地嗔了一聲:“強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