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動,劍出。
李霸地施力時将内力盡數灌注于劍鋒之上,日光瀉下,刃動似金絲曳遊,劍走如神鞭揮灑。雪亮劍光道道直逼來者咽喉,有後來者隻見烏壓壓人群一擁而上,片刻後,紅慘慘血肉悉數綻開。李霸地心知不能戀戰,自己鬧出這麼大動靜,鎮安的大部隊一定在後面。他劍鋒隻望着敵人脖頸,力求速戰,一劍斃命。人一旦死去,李霸地眼中的内力痕迹很快便會消散,他通過這個來确認沒有漏網之魚。
很快,李霸地便成為這片空地中站着調理氣息而提長劍的唯一的人了。他反複觀察着林中動靜,确認沒有銀色内力痕迹後,才踮起腳踩着屍體離開這片空地。走出空地時,李霸地特意留下一串向遠處奔跑的腳印,接着循着腳印倒走,倒回空地後腳尖一點擰身上了樹,踩着枝丫返回鎮安城。他要将追兵引向遠離鎮安的地方。
在樹枝上奔跑,需要時刻注意着氣勁的分布,一旦分心洩氣,就會失去重心,從樹上掉下來。這樣做的結果是腳尖很容易感到疲憊,跑了一會後,李霸地選了根看上去夠粗的枝丫,坐在上面稍作喘息。魔兵在他腳底下舉着刀槍來來往往,李霸地居高臨下望着他們,思路卻飄回昨夜去了。
當他兩手空空回到鎮安城外的時候,看到張大哥他們已經收拾好了被褥,正準備睡覺。張大哥對他說:“你回來得太晚了。真可惜,這輩子實在很短。”
李霸地說:“被子短你豎着蓋啊,橫着蓋仨人能不短嗎?劍無極你們怎麼也睡這裡?這地方離苗疆近,晚上又是刮風又是下雨,誰住誰知道。”
劍無極從雪山銀燕胳肢窩底下冒出頭來:“我們做大俠的,不挑住處啦!再說,扔張兄一人孤零零在城牆下,不是天才劍者的作風。你去了這半天,是有什麼收獲沒有?”
張大哥打着呵欠掀開被子,打算給李霸地騰個位置。李霸地把他按回去,自己就地盤腿坐下:“過程蠻順利,明天我就能進梅香塢了。張大哥你記得跟我一塊進城啊!胡小五和車都在那邊,過了今晚,咱們也不用再在城牆根挨餓受凍了。”
這時候,劍無極和雪山銀燕都坐了起來。劍無極還是有些犯困,靠着雪山銀燕的肩膀直打呵欠:“順利就好啦,如此說來,梅香塢真正是我們要找的地方。”雪山銀燕揉了兩下眼睛,一口氣歎出來:“我隻恨不能早日除盡惡魔,好讓百姓不再受苦。可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會到?”
李霸地說:“這事急也沒用,如果不能有力打擊魔世,單把城池奪回來卻守不住,隻是給百姓平添禍端罷了。沒事,等我聯系到勝邪封盾,我第一個把你們兩個介紹進去。等建立起聯絡,有了明确目标,咱們就配合他們打他個天翻地覆!”
雪山銀燕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也隻好如此,”他說,“自我闖蕩江湖以來,我真正從未做過如此憋屈的俠士。”
李霸地安撫地拍拍雪山銀燕的肩膀。見劍無極要躺下去,他忽然有了想法:“說起來,我聽你一直管自己叫天才劍者,有多天才?咱比劃比劃?”
劍無極立刻就不困了:“好啊,自我出生以來,從來都沒人敢質疑我天才劍者的名号,你是頭回啦!既然你想比劃,來來,我們尋個開闊地比劃個夠啦!”
他跳起來,拉着李霸地一頭紮進附近的樹林。雪山銀燕連喊他幾聲,見他不答也就重新睡下。樹林裡還真有一處空地,月光傾瀉而下,在黑色樹叢圍出的平整土壤上灑下一片月白。劍無極松開拉着李霸地的手,與他拉開距離後擺好架勢:“先說好,不管你是坤儀流星還是坤儀載星,既然要比劃,我是不會手下留情啦。來喔!”
劍無極向前邁出半步,手按劍鞘,灼灼内力盡數流向劍刃。
“一劍,”他喝道,“無極!”
雪亮劍光映滿李霸地的視野。繼而,滿目氣勁化為無數細小的劍刃閃光。他能感覺出,在這碎雪般的劍招裡,有一道極長而極富變化的内勁貫徹其中,觸之則變,無窮無盡。面對這般招式,李霸地選擇避其鋒芒。他握起拳頭,一聲“長虹如歌”迸出,内勁自丹田起膨開護罩,籠住周身,以抵擋劍無極襲來的分散氣勁。劍無極的那些招式無孔不入,這邊擋住便攔不了那邊,很快将護罩切割殆盡。在氣勁護罩抵擋不住,徹底碎裂的那一瞬,李霸地提劍,結結實實擋住劍無極正面襲來的一擊。雙劍相撞,擊出清脆聲響,在月下樹叢中蕩出悠長回音。
劍無極見李霸地應得幹脆,明白遇上好對手,心上一喜:“沒想到你這顆星真正有點分量,接下來的招式,你可看好了!”
餘下的一劍無盡和一劍無聲兩式,側重各有不同,但本質仍是一劍無極的分支。劍無極和李霸地纏鬥百十回合,心間一絲疑慮卻越發明顯。最終,他收起刀,将他的疑惑問出口:“我說賣酒的啊,你練的什麼功夫,竟然隻漲内勁不修體魄啊?”
李霸地忙着喘氣,緩了一會才想起來回應劍無極。他知道練武的人體力都好,但他沒想到是這種邪門的好:整整三百九十三次對招,劍無極一次喘息的機會都沒給他。他撐到現在,真正是靠着觀察劍無極運行得眼花缭亂的内勁,通過内力走向揣測劍無極出招的方向,以此應對。看來是讓劍無極誤會了。不過現下終于有了調整的間隙,他就坡下驢,連忙收起劍來:“當然是我的獨門功夫啦……呼,你可真有勁。累死我了,咱們回去吧,之後有時間再練。”
劍無極撇撇嘴,大步走近李霸地,接着趁他不備閃電般出手,将李霸地的脖子鎖進臂彎:“回去是可以,但是你要承認我是天才劍者,不然我不放你走!”
李霸地大叫:“疼疼疼!哪有你這樣偷襲的啊!跟你講,三百九十三回你連我一根頭發都沒削掉,下輩子再讓我認你好了!”
劍無極一聽,馬上一緊胳膊,狠勁揉他頭發:“好啊,剛打完就翻臉不認人,現在本天才将你的頭發薅秃都綽綽有餘啦!來喔!”
兩人一路吵吵鬧鬧地回到打地鋪的地方,直到某一個被吵醒的流民朝他們扔了石頭子,才将聲音小了下去。哪怕鑽進被窩,兩人也沒有消停,仍然在推推搡搡地争最暖和的位置,叽叽喳喳地鬥嘴。雪山銀燕睡得輕,被他們煩得受不了,擡起手将被子一抻,連張大哥一起撈進懷裡,四人頓時卷作一團。這般左右為男的狀況确實讓李霸地安靜了下來,半是疲憊半是雪山銀燕的胸膛确實讓他靠得舒适,很快他便迷糊着睡了下去。
梁皇無忌正是在此時消去隐身術,現身在月光之下。他将一切都看在眼裡,月下對練的回音也在他的心中回響。他看着睡得亂七八糟的四個人,掐起一個訣,施下暫時性的空間術法,将四人在衆人眼中隐藏起來。
現下,有比做個好夢更重要的事情。
被吵醒一次的雪山銀燕睡得沒那麼深,他是第一個察覺到動靜的人。他愣怔地看了梁皇無忌一會,回過神後立馬起身提槍:“你是什麼人!”
梁皇無忌還未發話,被雪山銀燕的動作弄醒的劍無極揉着眼睛站起了身。他眯着眼睛努力看清梁皇無忌的臉,晃了兩晃,向雪山銀燕靠過去,放松地拍拍雪山銀燕的肩膀:“安啦,銀燕,不是鬼,是梁皇前輩!”
梁皇無忌沒來得及反駁,張大哥搓着臉也爬了起來。月亮正好,他以為天亮了。在看到梁皇無忌的一刹,他立馬跳起來去搖花間提酒:“鬼!鬼啊!元……小花!快醒醒!鬼來了!”
劍無極噓他:“不是鬼,是梁皇無忌!”
李霸地剛打完一架,睡得死沉,張大哥急得給了他一巴掌,他這才醒了過來。一開始,他還納悶張大哥沒事念叨什麼封建迷信,等一看清來人的臉,他立刻也清醒了:膚色慘白,紅眉飛揚,金色的雙眼隐藏在深沉的陰影之下——
他大叫一聲,拔出劍來朝着梁皇無忌就是一下:“鬼啊!”雪山銀燕忙挺槍上前,擋住李霸地的攻勢:“不是鬼,是梁皇無忌!”
李霸地混亂了好一會。劍無極把他拉回身邊:“哎呀,别擔心啦!這位前輩我見過,叫做梁皇無忌,他是——”劍無極轉頭和梁皇無忌對視一眼:“是很厲害的人啦!”
梁皇無忌松下一口氣,這場小小的騷亂總算安靜下來。他向李霸地邁出一步:“我是勝邪封盾的人。我們需要你的幫助。”
李霸地沒有放下劍的意思:“你說是勝邪封盾你就是嗎?那我還是史豔文呢!”梁皇無忌隻是笑了笑:“你是送推車來的花間提酒,不是嗎?”
李霸地愣了一愣。他緩緩地把劍收了起來。現在外界的消息,應當是花間提酒将推車抵押在梅香塢。能說出“送”這個字眼,難道他真的是勝邪封盾的人?梁皇無忌再向前一步,放了一塊東西在李霸地的手心。李霸地一看,神色豁然開朗,馬上雀躍地握住梁皇無忌的手:“你真是勝邪封盾的人!太好了!你們找我做什麼,我一定做!啊,對了,還有他們!”李霸地将雪山銀燕和劍無極一并拉過來:“這兩位你一定聽說過,劍無極和雪山銀燕可比花間提酒有名多了。他們也願意加入勝邪封盾!還有還有,哎呀張大哥你别躲嘛!”
張大哥一臉窘迫地被李霸地薅上前:“我……唉,是我無禮,竟然那樣說勝邪封盾的大人……”
梁皇無忌微微颌首:“無妨,勝邪封盾護江山保家國,不是為了在人民面前擺架子。隻要你有心抗魔,勝邪封盾就有你的位置。”張大哥連忙俯身謝過。
梁皇無忌将張大哥扶起來後,才轉向李霸地:“你們的心意我已了解,但我此行隻為尋你。花間提酒,你的東西已經送到,你的消息也已經打探清楚。接下來,你要怎麼做?”劍無極見狀,拉着雪山銀燕和張大哥跑到另一個角落去,留李霸地一人思索。
李霸地擡起頭環顧四周。白天争奪食物的人們都已經睡下了,他們有的蓋了被子,有的披着月光。等到第二天太陽升起,一部分的人會照常爬起來,尋找能果腹的一切東西;另一部分的人卻是徹底消弭在月下,融化于天地之中。
李霸地說:“我想請你們将這些人收攏起來。你看到了,他們過得不是人過的日子!”
梁皇無忌紋絲未動:“這些人隻是流民而已。他們放棄了自己的土地,沒有錢糧,更不會武功,收容他們隻會加重勝邪封盾的負擔。勝邪封盾抗擊魔世,需要的是有用之地和有用之人,而流民于勝邪封盾而言,有何用處?”
李霸地的眉頭皺緊了:“但你方才說過,隻要有抗魔之心,勝邪封盾就……”梁皇無忌說:“勝邪封盾就認可你有抗魔之心。但是然後呢?隻有熱血,沒有實力,這樣的人,勝邪封盾收來隻是空費資源。魔世肆虐許久,勝邪封盾方失據點,此時需要能人志士加入來恢複元氣,不是什麼流民。”
李霸地的耳邊又響起曾經聽到的那清晰黏膩的咀嚼聲來了。那些人平日裡被魔兵像動物般驅使,現在好不容易來了勝邪封盾,他們卻也将流民們棄之敝履!倘若如此……倘若如此!
他退後一步,與梁皇無忌拉開距離。
“有何用處?”他将劍往地上一杵,“我告訴你有何用處!流民在成為流民之前,也是村裡和城裡的人!有他們在,糧食才能種出來,生意才能興旺,貨物才能流通!江山有民才叫做江山,家國有民才叫做家國!你勝邪封盾護的是他們的江山,保的是他們的家國!我以為勝邪封盾聲名在外,必有高論,沒想到也隻是想招兵攬将、割據一方而已。是我失察,勝邪封盾若隻是這般德行,花間提酒必将以自己的方式拯救中原——”
李霸地重新将劍尖指向梁皇無忌。
“用自己的雙手,捍衛自己的山河!”他堅定的目光和筆直的劍刃一起映入梁皇無忌的眼底。
梁皇無忌輕笑一聲。
“少年意氣總是令人振奮。但你無法否認,我說的沒錯。”梁皇無忌側開劍鋒,緩緩走過李霸地身旁,“以現下的戰況,勝邪封盾需要一場勝利來鼓舞士氣。可收容弱者便是主動将包袱背在自己身上,變相削弱自身實力。似流民這般孱弱,戰,戰不赢;走,走不脫,帶着他們,你要如何與魔世對抗?”
李霸地覺得梁皇無忌在對他示威。不隻梁皇無忌剛才經過他身邊時,貌似不經意散發出的深沉壓迫感;而且他在借機觀察梁皇無忌内勁的時候,看到的是一片星羅棋布的炫目銀光。梁皇無忌的内力軌迹軌迹看起來不如撼天阙複雜,但他似乎有修習一套精深的獨門功夫,内力軌迹之外散發着如雲似霧的銀色光暈。不過,對于梁皇無忌的問題,李霸地有能夠不假思索地說出的回答:
“那就讓他們變強!不識字的教他識字,不懂武的教他習武;若是兩項都沒有天賦,便讓他們參與到各式各樣的戰鬥準備工作中去。用這些事情來讓他們感受到,萬事不能依靠旁人,自己的家園自己守護;他們再弱小,也是抗擊魔世的一份子!因為……”
“因為?”梁皇無忌不着痕迹地催促他。
“因為抗擊魔世,需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
梁皇無忌得到了他想要的回答。他轉過身來,懇切地握住李霸地的手。“你說得很好,”李霸地看到梁皇無忌的眼睛在他的濃眉下煥發出熱切的神采,“從現在起,你真正是勝邪封盾的同志!”
接着,梁皇無忌将四個人召集在一起,說出他真正的意圖來。“事實上,我們在想辦法讓一些同志進入鎮安。雖然鎮安有梅香塢做内應,但梅香塢獨力難支,接下來的戰鬥,我們需要其他的人來與戀紅梅打配合。”梁皇無忌的目光在四張年輕的臉龐之間逡巡,“可是近來由于坤儀載星在瓦勒鎮大破魔軍,魔世對人族産生了警戒,鎮安的守軍也增加了。我們的人員要潛入,難度陡增。因此,我需要你們制造一場騷亂——越大越好。”
李霸地抱起雙臂。他壓根沒注意到梁皇無忌觀察的目光,隻是自顧自念叨:“大鬧一場倒是容易,可要是想趁機往裡面加人的話,隻城裡亂還不行吧?得把亂子捅到城外去,讓魔兵沒空招呼城門才行。”
劍無極插進話來:“而且我們有四個人,可以分頭行事。以天才劍者的本領,保證讓魔兵焦頭爛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