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紅梅連忙迎上前去。蕩神滅伸出胳膊将她攔開,接着一步跨到李霸地面前。他揚着下巴,眼睛向下翻,審視的目光沿着鼻尖落在李霸地臉上:“你是花間提酒?”
李霸地從沒有像這樣直面過魔族,半晌才點頭應下一聲“是”。蕩神滅略一點頭,再動作,卻是逼命内勁聚集在他擡起的右手之上!
當李霸地眼前出現那一團雪亮内力的時候,他隻覺時間都慢了下來。陣陣陰冷的風掠過他耳旁,蹭過他豎起的汗毛,癢,麻,冷;内力在他眼前緩慢地旋轉着,李霸地莫名預感,如果讓它轉完一圈,他就真的沒有命在了。他思考,他回憶,他拼湊,他不能死在這裡!他察覺到有人看他,他的眼睛艱澀地從蕩神滅身上移開,視線落在蕩神滅身後驚惶地睜大眼睛的戀紅梅身上。他想起梅香塢由誰特許設立,他想起街頭巷尾對戀紅梅的議論,他想起方才蕩神滅攔開戀紅梅的動作——電光火石間,李霸地恍然大悟。他立刻發動全身的力氣向戀紅梅撲了過去——
“娘!救我!!”
蕩神滅“嗯?”了一聲,收起了攻勢。戀紅梅的動作比轉換表情要快,她接住李霸地将他擋在身後,茫然地看了他一會,轉身面對蕩神滅時才換上笑容:“是戀紅梅的不是。戀紅梅團圓心切,卻不及告知阿鼻尊,這花間提酒乃是我早年失散的小兒。一晃數年過去,他長得連我也不認得了。”
李霸地緊緊地抓着戀紅梅的裙子,将自己貼在她身後。他的冷汗還在往外冒,但他不能沉默下去:“對……對啊!我跟我娘夜裡說兩句話,關你什麼事!你又不是我爹!”
蕩神滅握了握拳頭,好像很受刺激。他又瞪了李霸地一眼,才走近戀紅梅:“我說過,你可以叫我蕩神滅。我不打擾你們母子團聚,明天我會再來。”他一甩袖子,走出了戀紅梅的房間。
李霸地看着蕩神滅的内力軌迹消失在他的視野裡,這才放開戀紅梅的裙擺。他的手心全是汗,心髒像給人狠攥了一下,怦怦狂跳。劫後餘生……是這樣的感覺?幾根冰涼的手指搭上他的下巴,戀紅梅托起他的臉來瞧着。
“……反應很快。”戀紅梅說,“但是要做我的孩兒,隻會更艱難。”李霸地說:“放心吧,再難,哪裡能難得過龍虎山?蕩神滅走了,你剛才說的那個暗号是什麼?”
從戀紅梅房内出來後,李霸地才長長吐出一口氣來。認她作娘這個意外,牽扯出更多的信息交流:親的?認的?怎樣失散?何時失散?可有信物?最終商讨的結果,是戀紅梅将花間提酒收養,在他八歲那年不慎被土匪擄掠。此後諸多颠沛流離不提,十五歲那年花間提酒輾轉流落到龍虎山,之後才偶然來到梅香塢。
李霸地一邊細細咀嚼消化着這些臨時編出來的信息,一邊走向他自己的房間。月亮逼近西方,朝陽在夜幕下蓄勢待發。這一夜要過去了。他無意睡覺,也沒時間休息了。他從宿舍房門經過,摸黑走向了梅香塢的後廚。
生火,鍋裡倒兩碗水,再丢幾顆冰糖進去。等水開的功夫,揀兩顆雪梨仔細削皮,切成方形的小塊。當冰糖融化到一半,再将雪梨下鍋,第二次加入冰糖,蓋上鍋蓋,撤去柴火。等到鍋竈冷卻,這一道趁夜做好的冰糖炖雪梨也可以出鍋了。李霸地将糖水倒進一隻大空碗裡,看看天色,端上碗再拿了個調羹,走向莺莺的房間。
莺莺起得蠻早。她在竹叢旁邊閑逛,看李霸地來,迎上去招了招手。李霸地笑了笑,快步走近,将手裡尚且燙着的冰糖雪梨遞給她。莺莺看看糖水又看看李霸地,手指點了點自己心口,用口型問了一句:“我?”李霸地點頭,又上前一步,将手裡的碗往前一遞。莺莺接過碗,用勺子舀了舀,在碗邊碰出兩聲脆響,看雪白的梨肉在透亮的冰糖水中沉浮。她又擡眼看了一眼李霸地,盛上一勺,自己先淺抿一口,接着擡手便往他嘴邊送去——李霸地一愣神的功夫,唇邊就染上一片甜香。他連忙擺手,後撤兩步轉身匆匆離開。莺莺輕笑一聲,捧着碗回房裡去了。
仍是照舊忙碌的一日。李霸地端着酒菜來來去去,經過角落裡的一張桌子時,忽然被一股強勁力道拽着轉過身。是蕩神滅!李霸地愣了一愣,接着将盤子裡的菜和酒壺一股腦全布在蕩神滅桌子上:“原來是阿鼻尊,怪我眼瞎沒看到您。還想要什麼,我現在去給您報上?”
蕩神滅沒應李霸地的話。“坐,”他一揚手,将李霸地掀在正對着的椅子上,“戀紅梅是你母親?”
果然為這事來的。李霸地飚起十二分演技,将昨晚和戀紅梅一起編好的話全都交代上。“我和娘七八年沒見上,昨晚才總算相認。我變了,娘也變了,可我們是心連心的呀。”李霸地緊緊握着肩膀上的長巾,不時偷眼瞧蕩神滅的表情,生怕給他看出端倪來,“而且,這梅香塢有多熱鬧,阿鼻尊您看得見。為了我,娘是一晚上沒休息……”
蕩神滅筆直坐着,仍然隻将目光低下來看李霸地。他天生一副怒顔,不用說話便渾然一股威壓氣魄。李霸地說完,見他半晌沒動靜,也隻好戰戰兢兢地安靜下來,等他如何将自己發落。
蕩神滅伸手拿酒杯。這個動作給李霸地吓了一激靈,蕩神滅翻着眼睛看李霸地瑟縮,鄙夷地一撇嘴角,将空杯子往桌子上一磕。李霸地連忙抄起酒壺給蕩神滅倒酒,隻聽他說道:“如此說來,你與坤儀載星相識,乃是偶然。”李霸地強顔歡笑:“是啊是啊,哪怕是人族,長那麼像的也很少見吧?誰知道他是個那麼摳門的人。要不阿鼻尊您先吃着,這外面還有客人……”
蕩神滅一聲“坐下”,李霸地便立刻端正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他看着蕩神滅以對他本人來說過分矜持的姿态一口一口地喝酒,最後将酒杯往桌子邊緣重重一放,擡起袖子一抹嘴。接着蕩神滅向前傾身,高大的身形在李霸地眼前投下一片陰影:“和我講講你的母親。”
“啊?這……”李霸地一時為難,“畢竟八年過去了,那時我尚且是孩童,哪裡做得了數。阿鼻尊既然有興趣,怎樣不直接去問阿娘?”蕩神滅一敲桌子:“快講!”
李霸地連忙點頭,一五一十地将自己怎樣被收養,發現戀紅梅曾經是花魁時怎樣不解,養父萬曙天怎樣開導自己的事娓娓道來。
感謝天,感謝地,感謝龍曉月。
“總而言之,被土匪抓走之前的時光,是我記憶中最溫暖的日子。”李霸地感歎,“之後的八年,我曆經磋磨,如今總算回到娘親身邊,這叫我怎樣不激動呢。”
蕩神滅盯着李霸地。他坐直身子,讓李霸地再給他倒一杯酒。
“你能因為戀紅梅放棄與坤儀載星的友情。”蕩神滅說,“你怎樣看他?”
李霸地胡亂說了一通知人知面不知心,識人不清之類的廢話。“不過,反正現在我們已經決裂了,他怎麼樣與我無關。”李霸地讓自己看起來顯得滿不在乎,“莫非阿鼻尊有了他的蹤迹?”
“這是你該管的嗎?”蕩神滅睨他一眼,“倒酒。”
李霸地便倒酒。等他坐下來,蕩神滅将胳膊肘往桌子上一支,問他:“你跟我講清楚。你與坤儀載星是在哪裡相識?”
李霸地答道:“龍虎山啊!”
蕩神滅長長地“嗯”了一聲:“真正是龍虎山?”
李霸地應道:“是……龍虎山啊。”
蕩神滅冷笑着,他的黑角逼近李霸地的視野:“當真是龍虎山?”
李霸地被蕩神滅問得心裡發慌。他仔細地回憶了自己到達鎮安後的一言一行,最終确信沒什麼漏洞,才慢慢應聲:“的确,是龍虎……”
“放屁!”蕩神滅猛地一拍桌子,把李霸地吓得手一抖,差點摔了酒壺,“倘若是在龍虎山,你在瓦勒鎮認識的又是誰!?”
他說什麼?瓦勒?
他什麼時候去的瓦勒?無論是客人還是勝邪封盾都沒有相關的消息啊?聽聞蕩神滅回鎮安調查也僅僅是一周前,他的動作竟這般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