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提這究竟是何情況,莫懸發自内心的從未遇見過如此無厘頭之事,暗罵神經之餘還有些許的後怕。
他撫了撫胸脯順出一口氣,堪堪從緊迫中解脫出來。
近旁的秋青白卻不曾出聲,方才混亂中也無人提及他,他此時仍舊眼巴巴望着,蹙起眉毛一副不知要作何行動的樣子。
秋青白——沉默的雕像。
莫懸被他這樣子逗笑了,再多的恐慌都全然消去。倒不是說他真的好笑,這不,還有個人同樣沒搞清狀況,插嘴不行,插手也不行,隻能是他現在這樣了。
“呵,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實話實說。
秋青白隻一點頭:“嗯,能看出來。”
凡人看不明白仙人的事,仙人自己也看不明白,兩人都隻得了個大概。大概就是一人打碎了颉姑壺,另幾人追兇至此,恰遇莫懸,而莫懸并不認識他們。至于那人是失手還是故意,是蓄謀已久還是臨時起意,他與胡榣星君有何關系,無從得知。
“那我們,去另外一個地方吧。”經此一吓,莫懸沒了多想的力氣,隻好向他繼續此前的安排。
莫懸口中“一方更美的境地”,無疑是那個安然存在恭山一側數不清多少前塵的“凡間仙境”——竹葉境。莫懸幼時在機緣巧合之下發現了它,自那之後每一年都會去,那是個十足的仙境,無人煩擾更沒有什麼莫名其妙之事發生,在那裡待上一日,便仿若塵世間的煩惱都夠不着了,想做什麼都盡管做,不會有什麼東西跳出來阻止。當然它不會讓人生出些想要毀壞的欲望,那裡實在是個仙境,一旦觸碰到便覺得幸快無比。仙境,确是凡人無法輕易找到的,除非機緣,否則那就隻是凡間恭山的一角。
竹葉境,顧此名即可知它有望不盡的竹林,滿眼的青葉令人頃刻心靜,若非某些俗事時時來擾,莫懸倒真想過就此住在那裡,什麼都不再理會,終究是想想而已。
卻層疊雲霧,乃見竹林。腳邊一彎溪水潺潺流過,莫懸熟練的撈了一把,這竹葉境裡似乎比外頭涼快些,倒不像春日裡那般乍暖還寒的冷,此間眼前的竹林青似弗玉,翠的出奇,留過一春又一春,連着點滴也被攢起分外不嫌棄,天地溪竹能知道,這裡隻有春,萬年過去也必是如此。
秋青白輕聲一歎真仙境,跟着莫懸緣溪而行,不曉得将要去往哪裡。莫懸便找回了從前來此的感覺,管它塵緣相誤,我且恭山遊,潦倒左右不置于心。
走着走着,前面十步之外一塊大青石截走了溪流,莫懸便順其自然道:“青白,歇一歇吧。”
秋青白正待應他,卻聽那巨石後面忽的漂出“叮叮”之聲,清脆非常并幹淨非常,初聽像是銅石相擊,再聽又像是滴水入池,就這麼敲過五六下,便不緊不慢的接着傳出一道人聲來,問也不問地否決了二人的計劃。
“此間無有登仙道,閣下還是死了這條心,趁早離開吧。”此人聽似冷漠的開口,不知為何用了建議的語氣趕人離開。
真是奇了怪了,哪裡來的人?莫懸從前來過這諸多次,全沒碰見過任何人,若說今日有甚巧合,遇着個漫遊竹葉境的,怎麼還要将人趕走呢。
可莫懸與秋青白并非他所說的渴求“登仙”之人,也定要離開嗎?
人聲完了,可那“叮叮”聲音仍然在響,越聽越不清明,越響也越幹淨,莫懸不禁覺得有些駭人,不知是何聲音,不知何物所發,雖然甚是好聽,悅耳之外,終究是有恐怖在裡頭的。
莫懸對那青石之後的人誠心問道:“這位仙友,我們兩個不要登仙,隻是到此遊玩踏青,巧遇仙友,不知有沒有興趣與我們結伴同遊啊?”
他卻不稀得與莫懸結交,再冷漠道:“小人不過浮萍一朵,沒什麼值得結交的。”
話裡話外意思明顯,莫懸更加不明白他為何趕人了,隻好一味遷就:“不如這樣,我們互不打擾,各自遊玩,等我玩夠了,就悄悄出去,不礙你的眼。”畢竟莫懸是個“小仙”,尚不知道是否能與此人匹敵,若憤然一句難聽的話,到時被揍得鼻青臉腫,秋青白也得跟着他遭殃。
聽罷,青石之後似乎有了動靜。莫懸看了一眼秋青白,兩人便紛紛轉去看那石頭。
石頭上正正跳下個露水模樣的少年,白衣覆體身影翩跹,眉目俢潺神色若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過來,明明眼神冷漠得很,為何滿臉寫着不谙世事。該怎麼說?
是個幼稚鬼偏要裝作成熟人。
這時候那駭人的聲音猛然停住,隻留得此間不曾歇過的流水竹葉緩緩鬧着人心。
“我乃葵仙。”
青石旁的少年憑着他眼神中的冷漠,指向靜靜懵了眼的秋青白,再做驅趕:“他是個凡人。此地凡人不可入。”
葵仙,莫懸确不認識。
這少年頗有些居高臨下的說出身份,還定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規矩,也是,莫懸竟然忘記了身邊的秋青白是個凡人,凡人癡心妄想,要給那等髒心沒有底線的凡人知道世上當真有着所謂“登仙道”,必是窮盡心力也要找到的,至于窮盡誰人的心力,自然是非“無為絕地中的苦行者”不可。
“這是為何啊?”莫懸便是想到了,也辯不得個所以然,隻好裝作不懂。
對面葵仙面色無奇地歎了口氣,召出一件消長的木器來,隻是錯林少日光,那件木器又被舉于暗處,十步之遙,莫懸瞪着一雙眼睛眨了又眨也總看不清楚。
故作高深,有問必答:“這柄劍名喚師國,就是我從第一個到此的凡人手裡搶來的。”
那邊還未待莫懸驚言出口,葵仙手中木器偏出,朝兩人正中一道淺淺縫隙劈将過來,那木器驟然銀光撕滲,振風徹浮不及躲閃,竟将莫懸的一角衣袖快斬了去,墨綠綢緞急不可耐飄落清溪,一左一右驚魂未定愣在原地。那葵仙手裡分明是木劍一把,方才揮動時,卻真真切切缭繞着破空之勢。
這意思是——你不許我進,我便不能進?
莫懸反應過來,登時心跳如鼓,正欲與那葵仙理論一番,忽而“叮叮”之聲又起,這回響得急切,也似乎近了些許,莫懸循聲望去,疑道怎是那把木劍在響。葵仙手中劍身來回顫着,不知何故,竟能看出它此刻像是興奮着,迫不及待要去到哪裡、見到何人似的,一刻也不想停下。
莫懸與秋青白對視一眼,不明其意。
将要瞧出個大概來,葵仙卻陡然制不住它了,木劍尖端兀自擡起指向了這方二人,一時間三面僵持,葵仙疑有怒色,生拉硬拽符咒法術——無論如何都行不通,這柄自凡人手裡搶來的木劍好似就這麼定在了那裡,用什麼法子也再牽扯不動了。
“叮叮”聲漸作了利器铮鳴,周遭竹葉溪水便應承般騰入白浮裡,紛紛捱着那木劍缭繞起來,利器铮鳴莫非一聲令下,似乎要将此間萬物都卷進眼前這道漩渦裡,挨個淘洗一遍再換去一遭天地,卻終究隻有一隅竹葉溪水糾纏了進去,好不夢幻。
清溪水,翩竹葉,缭作仙花草。這木劍漩渦越滾越厚,已然擋住了其後的葵仙,這邊望不過去,那邊即也望不過來。二人此刻活像在看一場仙家耍戲,眼前的幻物雖不曾變過,仍舊每看一眼都過了頭地新奇,且不說秋青白這個凡人看的入神,正連莫懸這做了十幾年仙人的,也倒像個沒見過世面的缺心眼,免不了看直了一雙眼睛,兩個神靈都給瞪了進去。
好比仙境都更上了一層,什麼驚懼什麼疑惑早算不得傷心事,去時的一切俱已煙消雲散,全留下了面前的這個東西。
這東西是什麼,究竟是什麼呢。伸出手去碰,走上前去抓,不就知道了嘛。
漩渦傾然停了,浮葉懸滴自也貫走四散,散去了白浮裡,落在了濕泥地。青葉滿澗的竹葉境,便霎時間桃花紛醉、馥郁不清。
莫懸與秋青白明明然清醒過來,才終于再次腳踏實地,眼前的景物卻已變了形狀,是恭山又非恭山,像極了竹葉境外那片方寸桃花林的所在,難道落入了什麼更深的境地,卻是如何能分得清的。
厮看得一曲徑,涔涔濕泥,是才下過雨的,有二不明情況者立于道旁,張頭望腦片刻,若聞桃花香,定睛一看,方曉得自己堪堪站在桃花樹下。
地方是這地方,怎麼這桃花樹竟隻有一棵呢,屬實是不合常理。
話不多說,眼見那廂桃花小道上遠遠走來一個人,藍衣束發身着齊整,應是個道人,叮當個包袱不緊不慢的,待他走到近前一觀,展面羞璃目,揚眉小勾唇,确是罕有的笑相。
此道人也停步在桃花樹下,晃了晃背上的包袱,坐穩石頭便恬然清理起了沾上泥巴的襪帶,莫懸本欲與他問一問這地方的奇怪之處,怎料他瞟也不瞟地隻顧低着頭,一門心思撲在清理襪帶之事,認真到了極點,全然不顧旁邊什麼動靜。就跟看不到這兩個大活人似的。
慢條斯理不急不躁,終于清理完畢,此人忽的站起來呵出一聲,大約是在振奮精神,也連着振奮了莫懸的精神。這下暫無别事,莫懸即再問,他卻仍是不理。
明白,總歸不是被人看了第一眼就讨厭到不願搭理,他是當真看不到這樹下還有别人。
道人自肩背上卸下包袱,再從包袱裡抽出一把鐵劍,他這鐵劍也不鋒利也不稀奇,該是哪個鐵匠鋪都做得出來。
他卻看寶似的端在手裡,念到:“你必是喜歡花香,才叫我上山來的,現在花也看了,我就在此歇一歇,等我歇夠了,就走那邊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