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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
這是十分鐘裡安室透第四次歎息。
明明才剛被工藤夫婦和沖矢昴盛情款待了一頓早餐茶點,安室透卻在坐上駕駛座後過早地流露出疲态。
我不禁回想起之前一個半小時的場景:來自工藤有希子的八卦一百問,從有沒有女朋友、平時假日消遣到收入納稅、是否有不動産住房,讓我一度懷疑她是不是打算把那位傳說中的兒子嫁過去(?)。接着企圖打圓場的工藤優作在摁下聊起柯南(據說他們是親戚)的開關後又表現出了一般小說家難以企及的口才。
到這時安室透似乎還有耐心保持微笑,直到沖矢昴時不時插入他們對話的次數上升,他笑容的保質期似乎肉眼可見地在下降。臨到我們出門,他連撐傘都顧不上,一把拽着我跑向他的車,到車内我才發現他有帶傘,隻是想快點逃離這棟屋子罷了。
之後就是歎息,開車,歎息,開車,歎息。
“完全被那對夫妻針對了,一定是故意的……”
“要是知道他們在,我也不用一大早趕來……”
“托他們的福,腦子到現在還都是那些話……”
間或有非常罕見的,安室透的連續吐槽。
大約又過了四五分鐘,他的吐槽總算告一段落,我也可以結束對車窗上雨水的觀察了。
可我才轉頭聽到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卻又一愣。他問我“昨晚你不會也是這樣吧?”
“?”我看向他正視前方的側臉,微翹的嘴角可見他早已恢複精神,這種情況下他一開口我就隻有帶上小問号了。我不太明白他是在說我昨晚是否也有被問各種問題,還是說我是否也有與他相似的感受。
他飛快地瞥了我一眼,似乎是确認我有沒有在聽他的問題:“莓小姐昨晚就有和那對夫婦交流過,對吧?”
“嗯。”
“我剛才在想,你是否也經曆了那些纏人的話題。不過這個問題應該很多餘吧,看剛才的氣氛,恐怕那些提問都是自你身上引申而來的,畢竟之前那次可不像是聊這種事的情形。”他說着說着,竟然笑了起來,“該說不愧是名人夫婦,竟然能自來熟地聊那麼久……”說的好像剛才他在參加一檔話題很尬的綜藝節目似的。
不過,因為他的問題,我倒是很快回憶起了昨晚:跟着沖矢昴進門後發現屋主夫妻都在,他們似乎都從柯南那裡得知了我的情況,親切地答應了收留我。我當然從網絡和電視上見過他們的名字和模樣,尤其不久前還有一場關于他們兒子的網絡騷動上了熱門,剛接觸社交網絡的我知道了一般民衆對名人隐私有着非同一般的狂熱。
可真要說對兩夫妻的了解,反倒是作為推理小說家的工藤優作我見過得更多——從書店的推理小說書架上。而工藤有希子的電視劇和電影則是因為幸的關系知道一些。
幸對追星并沒有興趣,盡管藤峰有希子在她童年時曾火遍全日本(順帶一提,熱衷看電視劇的美雪也記不得那個時期,她倒是記得更早年的岡田有希子)。但在七年前“雨男”事件裡她的妹妹受傷緻殘後,她下了要考上警察的決心,當時恰逢有希子的代表作之一《危險女警物語》一劇重播,那部劇便成了推動她當上警察的動力,這是她随口提過的一段回憶。
既然是幸回憶中的名人,我自然對她多了一分尊敬,卻也更多地想快些見到幸,她知道我認識她記憶中的大明星,一定也會高興的吧。美雪也一樣,她是那種聽說有名人在會湊熱鬧的單純女人,每天遇到的好事都會讓她開心。我好想再見到她們一起歡笑的樣子……
雖然那樣的生活,直到前天還在,昨日的我卻不得不面對新的環境。不過,和工藤一家+沖矢昴的生活磨合倒是很快,這主要仰賴于工藤有希子的熱情體貼和适當的大而化之,我确确實實感受到了她作為公衆人物的閃光點。
而昨晚在書房,工藤優作與沖矢昴兩人則幾乎整晚都在書房讨論各種案件(甚至包括七年前雨男案的推論),我當時滿腦子都是幸和雨男,所謂“纏人的話題”不過是其中的輕松一刻,自然與安室透被全面“問候”的心态不同。
“我沒覺得纏人。”我實話實說。
誠實的回答似乎讓他很意外,如果不是在開車,恐怕他就想把臉整個轉過來了:“你對别人的熱情很遲鈍我當然知道……不過那些問題,難道不會讓你覺得棘手嗎?”
“回答有和沒有就可以了。有希子說。”工藤太太很體諒不善言辭的我,這點上來說我對她更有好感了。
“你叫那位太太‘有希子’啊……姑且加上敬稱吧。”
“一開始忘了,不過有希子說她不介意,她說這樣她會覺得自己還很年輕。”雖然是在浴室的時候說的。
安室透笑了:“那位太太真是……,不過你對優作先生他們也這樣嗎?”
“優作先生。優作先生很厲害,寫了好多小說,一晚看不完。太厲害了。”在書店時我就有注意過他的小說,沒想到在本人的書房裡還能繼續看,各方面來說這都是很厲害的體驗。
“你那是什麼粉絲發言。”安室透輕笑着,趁轉彎看後視鏡的功夫瞥了我一眼,眼神裡的笑意盡顯,“早知道你也喜歡他的書,我之前就準備一些了。”
說到之前的書,我想起來——“我覺得優作先生的小說比MEARI的更有趣。”
我說的MEARI,當然是前幾日安室總拿來塞給我看的小說的作者。也不是說這個作者寫得不行,隻是感覺作者的世界狹小而單一(倒是很适合二次元向,怪不得還出了漫畫),看過後留下印象最深的也隻有《他不在的午後》裡那種寂寞中的浪漫。與之相比,擁有二十來年寫作經驗的工藤優作,無論是文字或是邏輯構築,都遠在輕松文學之上。哪怕是他參與的影視劇本,都有着該行業首屈一指的優秀。
唯一要說缺陷的話,工藤優作的人物過于理性與邏輯複雜化,然而人類也有單純到不可理解的執念,把所有人物描述得合理,也許卻反之未必合理。相較而言,看似沒有着筆過多人物情感的MEARI,反而留下了令人想象的空間。(當然也可能是她無法寫出更立體的人物)
不過這些觀點隻是我個人的判斷罷了。從邏輯上我能完全理解工藤優作的故事與所有人物脈絡,但也正因完全理解了,我對其中沒有留白這點感覺到局促——我無法在其中加入我個人的理解,終究這隻是他人的故事,而我隻是旁觀者。
我太習慣這種旁觀的感覺了。
就像是旁觀記憶裡的一切,無法插手,無法重來。連一絲希望都無法留給那些已經發生的故事,沒有任何光芒能穿透時間的永恒迷霧。
不留餘地的故事也好,已經發生的故事也好,沒有自己的參與是何等寂寞啊……
“……——對方可是世界級的推理小說家啊。但是她的故事有另一種簡單又充滿想象空間的氛圍,這樣不好嗎?”
安室透的聲音喚回了我差點沉下去的思緒,我發現漏聽了前幾個字,不過反正也不重要就是了。他這話倒是又提醒了我,梓小姐曾偷偷告訴我那些書都是安室透的女朋友寫的,他會維護也理所當然。
“那個,也不是不好。”那些簡簡單單的故事裡留下的空間還挺舒适的,能讓我适當聯想與腦補。“隻是優作先生的技術太優秀了。”
“畢竟那位工藤先生光是人生經驗也足以壓倒大部分年輕作家了。優秀的邏輯思維與寫作技術也不是簡單就能學會的。”
安室竟然沒有繼續辯護女友更優秀,看來有很努力在維持女友“像國土一般寬廣大度”的人設。唔,這麼想,他還真喜歡自己的女人啊。
我又忍不住去觀察了他的臉,我自然是看不透他的想法,不過至少看懂了他的笑容正在收斂中——不是吧,心眼這麼小!
——“比起這個,剛才的問題還沒回答完呢。我是說,優作先生他‘們’的情況。”他刻意加重了咬字。
什麼啊,不是在說小說的話題嗎……們?嗯?“……啊,是說沖矢昴?”
“對他沒有用敬稱嗎?”
“沒有機會叫他,在工藤家一般都是有希子在和我說話。他也很厲害?”
“那位沖矢先生畢竟隻是住客,和你一樣的身份,你完全不需要對他用敬語。你隻要有那位太太的照顧就可以安心了。”
“哦……”确實有希子在是很好,隻是那個家庭的氛圍,總會讓我想起……“那個,店員先生,可以換我問問題了嗎?”
車速小小地放緩了,微小的停滞使我懷疑剛才是不是說錯了話。
“不是在一問一答啊。”他禮貌性地揚了揚嘴角,“你當然可以問我任何事。不過在那之前,能不能讓我再問一件小事情。”
“嗯?”
“稱呼……你也差不多該改一下了吧?”安室透總是如少年般的語調陡然降下來了。
“店員先生?”想到剛才他提問的重點,我頓了頓,“我有加敬稱啊?”
他明顯地瞪了我一眼,從後視鏡裡:“不是這方面。我記得昨天下午在波洛,你有用别的稱呼。”
我想了想,幸好時隔不久,想起來很快:“安室透先生?”
“也許是時候用名字稱呼我了,你不覺得嗎?總叫店員,在逛街的時候可有點麻煩。”
然而我們昨天逛街時就沒有這樣的問題,雖然那也是因為我幾乎都在任他擺布,沒有任何提主見的時機。
不過我也能理解他的建議,除了在波洛工作之外,他還是一名私家偵探,我若在他辦案時也這麼叫他,作為(預定的)助手很失格吧?“那……安室先生?”我記得他有讓我這麼叫過他,是他女朋友常用的稱呼。這個應該不是雷區。
再一次地,小停滞感從座椅底下傳來。這次是加速,怕不是又讓他動搖了。
“那個稱呼……”
趁他指摘前,我趕緊改口:“還是’安室透‘好了!”
“……小學生吵架嗎?”
“呃?”
“小學生吵架才叫全名。”
這樣的嗎,可我又沒做過小學生……而且那也不是他真名吧,怎麼都沒關系啦……
“就叫名字可以了。”他将車停向了一側的車道,向我望來時,我才注意到窗外的雨變小了,就仿佛天很快要放晴那般。
“……透——先生?”我想起來他還挺執着于敬稱來着,趕緊加上。
笑容又回到了安室透的臉上,逐漸敞亮的天色下,駕駛席的這位司機似乎也跟着開朗了:“暫且就那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