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仕在爛尾樓的樓道裡盯了尹春華很久。
他為她而來。
他見過她的姐姐,尹秋蓉,和尹春華完全不像親姐妹。
姐姐柔媚,乖順,典雅,就像造物主專門為上等人打造的寵兒,是繡在窗紗上的雀,就算年月久了,也飛不出那一塊布。
而尹春華來得風風火火。
嘉陵江穿過工業城市留下殘影,即将到來的新世紀驅逐樓房發芽。尹春華穿一身黑禅袍,應當在做影子的友人,爛尾樓偶爾落一兩粒灰塵,還好會隐入那禅袍裡。
尹春華戴着耳機坐在舊沙發上不回頭,從始至終沒發覺第二人的存在,耳機連接的卡帶播放着重金屬搖滾樂,口中哼着李仕沒聽過的調子,泡在了自己的音樂泳池裡沉浮。
一曲結束,她手裡那支紅雙喜未滅,随手往地上一垂,那支煙發散完最後一縷藍灰後便與地面的青苔塵土混和。
李仕覺得尹春華叛逆,冒進,大膽。
畢竟尹春華十六歲離家出走,獨自離開建甯,到恭州生活了一年。
李仕未被光照和明暗出賣,他先因為那與他一樣隐身的老鐘而暴露。
咚咚咚,五點到。
尹春華似灰姑娘一般急匆匆,不過她背的是草編織的挎包。
走到樓道要下樓,她才發現他。
“媽賣批,走路沒響塞?”
如果說李仕的北京腔是端腔作勢的少爺大佬味,那尹春華的一口川音就是江邊捶衣服罵老公的洗衣婦外地女,煙後還微啞,不排除是搖滾少女與生俱來的煙嗓。
尹春華沒驅逐李仕,也沒有多加攀談問他的來由,就走了,邊走邊拿出兜裡的眼鏡戴上。
李仕聽見她下樓,聽見她啟動那輛摩托車。
而後他走進來,打量這裡。
兩百多平的第六樓,窗戶沒封,地面是水泥,隻有硬裝,沒有軟裝。
玄關挂着一個木牌:
月亮不消失。
收留無家可歸爛眼兒,露宿後自行收拾{除了她!
後面畫了一個眼鏡加一套黑禅袍。
想來尹春華是這裡的大姐大。
毒物小說看多了吧?
這層樓有一張床墊正放在一處遠離窗口的地方,不得不說這個位置不錯,不會在大晚上着涼。邊上還豎着放了幾張,貌似是要用就自取的意思。往裡多走走,你看,廚房鍋碗煤氣,茶幾堅果瓜子牛肉絲,架子鼓吉他鍵盤應有盡有,斯是個漏風沒有軟裝修的陋室,不過惟吾德馨,五髒俱全。
李仕決定要開始他延遲許久的叛逆期。
于是入夜八九點,尹春華從百貨提着大包小包回來時,喜提一位靠在沙發上的勞動力公子哥。
尹春華把購物袋放到茶幾上,踢踢李仕的腳:“還蠻安逸,起來。”
她自來熟不怕生,幾個小時前罵人家媽賣批,這會依舊能使喚人家幹活。
李仕站起來,尹春華才到他肩膀。
而後尹春華圍着他看了看,秋日裡李仕沒穿大衣,她毫不見外就戳戳他的手臂,而後咂咂嘴,稱贊他:“綁實。”
李仕太少見過像尹春華這樣的人,這麼不見外的男人在軍隊裡大把大把,可女人少有,何況是十七歲的少女。該笑他沒見過女人還是沒耍過女朋友,此刻他就這麼站着,在尹春華這他就像一塊豬肉,捏捏肉質,不錯,等着被宰之後下火鍋吧。
“其他來借宿的人也是這樣嗎?”
他開口,打斷她好奇的目光和戳戳點點的指尖。
“哪樣?”
“這樣任你摸。”
“沒啊,”尹春華笑嘻嘻的,擡起頭看那個比她高壯許多的李仕,吹了個口哨:“嘞些個都是軟趴趴白斬雞,隻有你一個,站得闆正,看着結實緊紮,哪裡來的軍呐?”
一來一回,尹春華便把他的身份猜個八九不離十,他要說她鬼精靈猜的準,還是要覺得她早有預料他的身份,又知曉他為何而來?
李仕後退一步,彎腰和尹春華平視,道:“回村讨不到媳婦,被趕出來了,小姐這裡可否讓我借宿幾天?”
“好假的借口。”尹春華翻了個白眼,“不過你白天挨我罵,現在我也不好再追問你咯。”
真真假假,各懷鬼胎,李仕不說,尹春華不問。各自揣一根蠟燭,比賽誰的先被風吹滅,誰的秘密先被嘉陵江拍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