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時間夠一片大地滋生萬丈高樓,有樹木又多八圈年輪,有花落有草長,有時連十八歲少女也要感歎為何千禧年間歌星層出不窮,貼牆海報要買周傑倫還是孫燕姿?
尹春華再一次回北京時是秋分時節。她戴針織帽穿黑體恤,牛仔褲寬松,肩頭斜挎豹紋小包,長發染微棕後盤起。她的稚嫩早已被洗刷,現下她是舞台劇裡耀眼明星,一周七天行程滿滿當當。她在自己小公寓裡對着鏡子轉一圈看今日儀表,電話裡張家明不厭其煩叮囑她要如何如何注意穿衣,明明人不在北京還非要勸尹春華多添衣防感冒。
“小妹……小妹?”
兩聲無人應答,張家明也能獨自絮絮叨叨,除去穿衣以外他能講的還多得多,比如南方太潮濕,南方蟲子多可怕一類。尹春華真想勸他早點回北京養老,四十快五十的年紀放着一筆家産不繼承還跑去深圳做地産。
“停,我要去上課了先這樣拜拜。”
“最後一句,真的最後一句!我最近不在北京你一個人要多留意,我這個月都沒得到李仕那的消息。”
尹春華塗一支油亮亮裸粉口紅,用手指暈開邊緣,果然人要是靓就算八年後二十六歲時也能收獲許多鮮花。
“都八年過去了他就算狗皮膏藥也要過期了,你就少鹹吃蘿蔔淡操心,我現在也算有頭有臉好嗎?”
她這幾年在美國學成舞台劇考出學位後跟劇團跑遍世界,回國後既去大學任教又組自己的小劇團。她竟然真變成自己當年所向往的都市女強人,賺來的錢雖買不了房但也足夠吃穿用度,偶爾也買香水包包。八年後她照樣住的起北京高樓大廈。
挂電話,戴墨鏡,出門,尹老師的日曆又劃一道斜杠,聽得樓下廣場大清早放徐懷钰一首《踏浪》,步伐都不自覺輕快。
早餐吃食堂,上一上午課,尹春華管學生管的嚴,課堂裡實踐經驗居多,有些出色的學生她也撈來自己劇團社會實踐,下午她會帶去排練演出。她的紅桃劇院牌匾上油漆仍新亮,創業初期凡事親力親為好,有些劇本她也和劇團裡的人一起商議着注入新思想新文化改編,正因此她也收獲不少好評。
傍晚是劇院逐漸熱鬧起來的時候,演員來吃飯來化妝準備舞台,有幾位劇迷已提前在大廳等待,學生妹三兩個叽叽喳喳講今日卡司。
尹春華辦公室在六樓,她對這裡面裝潢也極其用心,花許多錢買木質桌椅紫砂壺等茶具,又用屏風做辦公桌與會客桌格擋,鋪金黃地毯,真是處處都有暗奢意味。這幾天晚上她都在這裡鑽研新劇本,保證劇本質量和分析角色。
“咚咚咚——”
“請進。”
尹春華蓋上鋼筆蓋還未擡頭時,來人先一步開口:“好久不見。”
李仕。
她發現李仕沒怎麼變化。
尹春華變了許多,她現在很少散發,總盤起頭發,平時也化淡妝出門,她是被挂滿紅綢緞的桂花樹,枝桠規整,豔紅風韻被吹起,花香馥郁。
李仕穿西裝,發膠梳背頭,皮相骨相人人翻閱人人贊歎,真優越的條件。
北京晚風裹挾月色從窗戶縫隙溜進來這一隅竊聽這久别重逢會面,尹春華已有社會經驗,站起身走兩步離開辦公桌,如應酬般從容對他微笑點頭道:“好久不見,李先生。”
尹春華原想擺手示意讓李仕入座木沙發泡茶聊天,就像她面對客人一樣尋常。李仕卻直接向她走來,到她面前,她可以聞見李仕身上男士香水味,小衆,精挑細選,木質香,不熏人,說明這款香水的留香好。
“你把鑽石留下了,”李仕的聲音比前幾年沉許多,沒有回她一聲别來無恙,他低頭看尹春華,好深情一雙眼将她看得不自在:“你沒有帶走。”
是那頂皇冠。
尹春華裝一秒沉思,故作恍然大悟:“哦……我不記得。”
李仕說話語氣不大好,像咄咄逼人,但是又很溫柔,至少面色如常,靠近她一點,問:“那我呢?”
尹春華猜他官運亨通一路高升,不然身上怎會有一道濃重的“大軍官”色?
“你去恭州,把我留在北京,”李仕沒讓她回答自己方才那句無厘頭問句,自己接話:“我都數不清當時張家明給我使多少絆子,我離不開北京,找不到你,我差點就要和人結婚……春華,你在折磨我嗎?”
李仕此刻稱得上哀怨,他靠近尹春華,卻不觸碰,他等她回答,但又不想聽,他心如擂鼓。
雷雨侵盆而下覆蓋夜空,今晚劇場演紅樓,不妨猜猜演到黛玉葬花還是榮國府夜宴?
應該是黛玉葬花,悲情從樓下飛入尹春華辦公室。李仕看着尹春華,他看她在八年裡生長的枝葉,他暗歎,尹春華是不變的,她伫立在茫茫塵世,一雙眼仍然剔透,目标永遠清晰。
“對不起。”
“你沒必要和我道歉,”尹春華後退一步拉開社交距離,大方擡頭和他對視,她早已是能獨當一面的成年人:“許多錯誤的源頭不是你,所以沒必要。”
李仕向前一步,話音微顫:“為什麼要走?你那麼恨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