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每次想起那夜的亂象,壽長生的心中都會籠上一層陰霾。
柳含煙,那個慘死的男旦。當年他倒在血泊中的畫面至今揮之不去……渾身赤裸,腹部胸口多處緻命刀傷,從頭到腳都是被淩虐過的痕迹,到處青一塊紫一塊的,根本找不出一塊完好的皮肉。除此之外,手腕腳踝都還有深深的勒痕。
壽長生根本就不敢想象他生前究竟經曆過什麼。那天他與縣令并排躺在那裡,讓所有見到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那縣令雙目圓睜,死相猙獰。可他臉上卻是一片安詳,身下沒有掙紮過的痕迹。近看,他的嘴角甚至還是微微笑着的。
原來一個溫柔和善的人……
就算是到死,也是美好的。
在壽長生的記憶中,這個柳含煙就是一個無比溫柔和善的人。
猶記得那年他從馬車裡緩緩走出來的畫面。父親先是讓管家将那一群孩子領走,然後親自将他從馬車裡牽下來。怕他凍着了,還親自給他披上一件白狐裘的長鬥篷。鬥篷之下,他一身戲服未褪,臉上胭脂粉黛也沒卸下。待行至壽長生藏身的樹下時,還關切的對他說了一句:“小心一點,爬那麼高,别摔着。”
真要說起來,這個柳含煙還算是百樂笙的在戲曲上啟蒙導師。那時候百樂笙剛被賣進戲班,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一些基本功啊、聲腔台步啊,都是他帶着入門的。雖然那時的百樂笙成天就想着逃跑,根本就不好好學。但這個柳含煙還是教的很耐心,從來都不會像其他戲班教習一樣整天罵罵咧咧、動不動就藤條伺候。
多麼溫柔的一個人啊。
當年壽長生在一旁看百樂笙跟他學戲的時候,經常會這麼想。若褪去那身女子行頭,他就是一個笑容極其溫暖的大哥哥。
有時壽老爺不在府中的時候,壽長生還會偷偷和百樂笙一起向他學戲。久而久之耳濡目染,就跟着學了好些個折子,就比如什麼臨川四夢啊、藏園九種曲啊……壽長生至今都能唱上幾句。再加上壽長生上過學堂,熟讀四書五經。雖說調皮搗蛋,但從小聰慧異常。好幾次學戲文的時候,竟比一同學習的百樂笙都要記的快一些。
那時候柳含煙就經常誇壽長生,說他聰明,腦子好使,以後肯定是金榜題名的料。
可如今呢?
若是他還在,看到如今自己這般醉生夢死的樣,一定會很失望吧?
壽長生哼聲笑笑。其實莫說是别人,就連他自己都對自己失望至極。可是沒有辦法,日子也就隻能這樣得過且過。若不是再次遇見小香官,壽長生甚至覺得自己的生活就如死水一般,根本再激不起任何波瀾。
可是他還不知道的是……當他再次遇到小香官之後,激起的豈止是一點波瀾那麼簡單?這随之而來的種種惡果簡直是鋪天蓋地,可謂是波瀾壯闊!終究也算是如了這位大少爺所願,徹底從這種無病呻吟的日子中解脫了出來。
因為他發現自己已經不是無病呻吟了。
而是真的有病!
大病!
可在病入膏肓之前,壽長生還沉溺與故人重逢的驚喜中無法自拔。
那天晚上,他一邊與溫夷賀钰說着那些兒時往事,一邊一杯接一杯的喝酒,腦海中盡是當年與小香官朝夕相處的快樂畫面。這就導緻了他明明一開始說好了隻是小酌的,到後來卻變成了酩酊大醉。到最後百樂笙終于登場的時候,他已經醉的趴在了桌上。
溫賀二人連忙推他。
溫夷:“來了來了!開始了!别睡了!”
賀钰:“快起來!百樂笙來了!”
壽長生原本是趴在桌子上無論他們這麼喊都人事不省。直到聽到了百樂笙的名字,他這才突然間支楞起來,回了魂似的一下子直起身來,好一陣左顧右盼,甕聲甕氣道:“百樂笙!他在哪?百樂笙他在哪呢……”
溫夷指向戲台,“他已經登台啦!”
迷迷糊糊之間,壽長生扭頭向戲台那邊望,可無論怎麼看,眼前都是一片迷離。隻能看到一堆花花綠綠的彩塊在眼前晃悠。于是心裡一急,他就撐着桌面站了起來。然而這突然一站起來,眼前卻一片眩暈,眼花到根本就分不清東南西北。可他還是搖搖晃晃的一個勁往前走,沒走幾步就把鄰桌的酒菜都給撞翻了。
賀钰哎喲喂一聲,心中預感不妙,“完了,不該讓他喝那麼多的!”
溫賀二人連忙上前扶他。
他卻推開,嘴裡說着“不要管我!”,然後整個人直愣愣的就往觀戲台的圍欄上撲,勁大的讓人想攔都攔不住。
撲到圍欄上之後,他又開始可勁發起酒瘋來。一邊不停的朝着樓下戲台上的百樂笙瘋狂招手,一邊大喊着:“小香官!我想你啊!小香官!爺真想你啊……小香官……小香官……”
他卯着勁的喊。
這一喊,把他帶來的家丁們都給喊懵了。
那些家丁原本是壽長生安排好了要在百樂笙上場的時候給他壯聲勢的,可他們這才剛喊沒幾句,卻發現自己主子竟喊得比他們更加賣力。那聲嘶力竭的架勢,就差沒有直接沖上台去了。而且他喊的内容也不是事先定好的那些,一直小香官小香官的叫着,把那些家丁聽得一臉茫然,不知道是不是該跟着主子一起喊。
王富貴連忙上前拉他。
這一喊不得了,一下子就成了全場的焦點。到最後,就連戲台子上的百樂笙都聞聲停下了腳步,投來了詫異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