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很明顯。
如果金海容的話是真的,那麼方才那個躺在運屍車上的人就不是金大川!
那麼它又是誰呢?
為何會穿着金大川的鞋子?
真正的金大川又究竟是死是活?
無數的疑問從壽長生腦海中湧現出來。可為了不讓慶喜班的人為此猜測一時沖動又跑去官府鬧事,再惹出什麼禍端。壽長生幾度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先暫且咽下了。
離開慶喜後,壽長生再次前往官府。他原本是想去找百樂笙的,可剛一來到府衙,就看見石仵作站在門口。
“仵作大人打擾了。”
壽長生連忙上前搭話道。
石進鬥側頭一看:“喲,壽公子?您怎麼還在這兒啊?”
壽長生笑道:“原本是已經回去了,隻是半道上忽然想起有一事不明,于是特意折返回來想與您确認一下,不知可否耽擱您片刻?”
石進鬥:“什麼事?您說吧。”
壽長生:“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壽某想向您确認一下,那個金九伶命案的案犯金大川,他……真的已經被燒死了嗎?”
石進鬥聞言一愣,不答反問:“壽公子您這是何意?你們剛才不都看過屍身了嗎?”
壽長生:“呃哈,仵作大人,壽某沒有冒犯之意。隻是看這今日火勢突然,運出來的那些犯人個個都燒的面目模糊。這混亂之中,你們不僅要忙着撲火,還要忙着救人,您說會不會……這裡頭還是會有認錯人的可能性啊?”
石進鬥想了想:“若說是别的犯人……那還真有這個可能。但這個金大川嘛,絕對是錯不了的。”
壽長生也是一愣:“為何?”
他倒沒想到他會答的這樣肯定。
石進鬥解釋道:“這個金大川啊,是我親眼看着他們從牢裡擡出來的。我過去的時候,牢門都還沒打開呢,怎麼可能搞錯?”
壽長生:“那路上……”
石進鬥:“路上我也是一道跟着的,絕不會搞錯的壽公子。”
壽長生:“噢,是這樣啊……”
石進鬥看着他那神情,有些不解:“壽公子,這事兒……是慶喜那幫人拜托您來問的吧?”
壽長生:“啊?噢……是、是的。”
石進鬥點點頭,“他們傷心過度,心中尚存些僥幸可以理解。隻不過人死不能複生,還請壽公子勸他們想開點。再說了那金大川原本就在死牢,就算沒有這次大火,日後也免不了刑罰的。倒不如就此投胎轉世,說不定……日後還會投胎在其他好地方,在那裡自由自在的生活,可不比關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強?您說是吧?”
壽長生也不好再多說什麼,隻能點頭應和道:“是,您說的沒錯、沒錯……”
可不知為何。
他總覺得他話裡有話。
尋常寬慰間,亦有弦外之音。
【14】
回到紅門後,壽長生越想越奇怪。
于是為了再次确認那車上犯人的身份,入夜之後他又偷偷摸摸出了門。
依照白天打探的消息,那牢頭帶着運屍車隊離開後,就直接将車運到了城外亂葬崗邊的停屍房存放。說是要在大火撲滅後,進行後續的驗屍程序。然而當壽長生來到亂葬崗,找來找去卻都沒找到什麼停屍房,隻看到一座小破廟。走近一看,廟裡也沒有那些運屍車的蹤影。
難道不是此處?
壽長生心裡正犯嘀咕。一扭頭,就看見道旁掉落的一隻男子繡鞋。壽長生連忙上去查看。果然,就是今早見到的那隻!
壽長生拾起鞋,沿着附近找了一圈。沒過一會,就看見五六具焦屍橫七豎八的被随意仍在這亂葬崗裡,根本就沒有絲毫要進行屍檢的樣子。
這算是怎麼一回事?
壽長生看着這番場面,疑雲愈重。
好在這些焦屍每一具下半身,都燒的不比上半身那麼嚴重。他一一仔細查看了他們的足部,驚訝的發現居然沒有一個是在右腳缺失小指的!别說右腳了,就連左腳也沒有。
果然,不出所料。
此處就沒有金大川!
或許……
金大川也根本就沒有死。
可是為何會這樣呢?
返程的路上,壽長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是官府有意為之,還是混亂之中認錯了人?然而想了一路,他都沒想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若這場火是他們有意為之,那麼意圖顯而易見。當然是因為害怕這個突然到來的提刑大人真查出點什麼,想提前毀屍滅迹。
可毀就毀吧,他們為何不幹脆毀個幹淨呢?還用一個假的金大川代替?難道,這金大川對于他們來說還有其它用處,不能殺?
可是……那樣一個甚至都無法正常交流的人,對他們又能有什麼作用呢?
壽長生百思不得其解。
可如果隻是認錯了人,那就更奇怪了。
石仵作說過,他今早是親眼看着這金大川被送出來的。大獄裡守衛森嚴,尤其是金大川所在的死囚房,那更是獨門獨戶,一間隻關一人,更不可能會有關混的可能。
就算是關混了,認錯了。如今都過去那麼久了,他們難道還沒發現嗎?
絕無可能!
壽長生就這麼滿心疑惑的回到紅門。
待回到紅門,壽長生想找百樂笙詢問一下白天的情況,卻發現他還沒回來。
這大晚上的。
他們又幹什麼去了?
壽長生心裡犯嘀咕。
于是他就隻能先回了自己的客房。關門,上鎖,倒頭躺下。明明已經很困了,卻還是睡不着。閉上眼,腦中無比紛繁。
翻了個身。
腰間壓到一個硬物。
他腦中一個靈醒,将那硬物從腰間取出。是今早從慶喜帶出的那本手記!
今早在慶喜的時候,他沒時間仔細看這本子上的内容。于是出來的時候,他就問金海容能不能将這本贈予自己。怕讓人家覺得唐突,他還說是因為想睹物思人,想借此留個念想。金海容也沒有多問,很爽快就答應了。
此時,壽長生歪在床上,借着身旁不太明亮的燭光,一頁一頁的翻看着這本手記——
一開始還沒什麼。
寫的就是些個日常瑣事。
壽長生一目十行的看着,直到……記錄日期至:乾隆五十年,二月初二。
【15】
<乾隆五十年,二月初二>
聽說今日千燈又來了班新面孔,裡頭有個唱小旦的很有些姿色。孩兒們又在做賭他們能在千燈堅持多久,這次竟押注至半月。
加注。
不超三天。
<乾隆五十年,二月初三>
今日偶遇那夥新班。
遠遠看去,小旦扮相尚可,身段亦可。可惜功底差強人意,身法不精,聲腔派系駁雜,句句錯漏百出,尚不如我班中學徒。
合班水準參差不齊,把式不齊,走位混亂。不過爾爾,野台班子是也。
<乾隆五十年,二月初五>
如此草台之班,竟于千燈強撐過三日。
千燈家家排外,手段之惡劣,無所不用其極。觀此景狀,此班三日縱留,五日必走。
<乾隆五十年,二月十五>
不可思議,這草台班子在千燈已屢遭驅趕近半月。如今尚在強留,何苦至之?
<乾隆五十年,二月十六>
今日多管閑事一樁,也算積德。
隻怪那桂苑坊一家實在欺人太甚!人家不過沿街開唱,賺些散碎銅闆。怎惹得他如此大下狠手,鬧出人命怎可?行徑與小人無異。
千燈自來大浪淘沙,看客自能慧眼識珠。我班慶喜,素來光明磊落,不懼後來者居上。絕不與小人之班為伍,如後詬人不齒。
<乾隆五十年,二月二十>
近日千燈難得風平浪靜。
<乾隆五十年,二月廿一>
今日路遇那小倌,的确有些皮相。
巴掌小臉,眉眼狡黠,狐媚之相。
<乾隆五十年,二月廿二>
那小狐狸原來叫百樂笙。
<乾隆五十年,二月三十>
短短一月不到,這野班子居然在千燈落下宅院。千燈鎮中寸土寸金,他們院子雖不大,但亦租金高昂。想必這烏合之衆背後有些家底。
<乾隆五十年,三月廿八>
誰能料想,距上次落戶剛過二十幾日,他們竟又換院子了。想必是嫌之前院落太小,剛有些盈利,就急于擴張,實在目光短淺。
這次選址,還正巧落戶于原先驅趕過他們的桂苑坊旁邊。若說并非有意,亦難盡信。根基未穩,就招惹地頭蛇,實非明智之舉。
<乾隆五十年,四月初五>
好笑,好笑。
如今日日好戲不斷。巷北鹬蚌相争夜夜鬥法,我自南巷漁翁看戲,豈不快哉?
<乾隆五十年,四月十五>
有趣,有趣,滑天下之大稽!
桂苑坊占地一百尺見方,野台班不足方寸。然近三日內,野台班內日日看客之多,擁堵門外裡外三層;桂苑坊門可羅雀,一眼望穿。兩相對比,那桂苑坊盤踞北巷一年做甚根基?主顧單憑新人一吆喝就倒戈,實在沒用。
<乾隆五十年,五月初二>
不可思議。
桂苑坊今日挂牌停業,坊內已空。
沒想到那野台班還真有些鬧鬼本事。
<乾隆五十年,五月初八>
如今桂苑坊地盤已被那野台班收為自己地界,更名“紅門”。今日開門剪彩,鞭炮鑼鼓鬧了一整日,甚是吵鬧。那小狐狸居然還想邀我去他們的開業晚宴!什麼晚宴,什麼紅門。竟想唬我去給他們站台,想得倒是挺美。
紅門之晚宴,“鴻門宴”是也。
<乾隆五十年,五月十三>
近日海容不安修習,時傳憂訊,警我防範北巷,實在小題大做。
我于千燈經營數年,鎮中起起伏伏見過太多,不足為奇。紅隻是一時,安穩方為常态。扳倒一個桂苑坊容易,不過搶過一杯羹。一鍋粥不多不少,總有分食。管人家搶得多少?不如端穩自己手中之碗足矣、夠吃足矣、吃飽足矣。
再說千燈四大班中,桂苑坊乃最末流之等。那小狐狸搶得之北巷,乃歌舞伎之天地,不适戶外擺台,來日亦無大型戲院擴張之地。踞之北巷,無異于夾縫中求生存。
如今他能僥幸搶得那一杯羹,也沒那本事将整鍋粥都搶去。他若安分守己,尚且能在千燈多存留一段時日。他若敢再惦記別人飯碗,恐怕年底也要關門大吉。
一時新鮮罷了,不足為懼。
<乾隆五十年,六月初六>
北巷的歌舞伎坊近日不知因何緣故,接連關門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