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當趙如海笑眯眯的沖壽長生招手時,壽長生第一反應就是:嗯,上月的孝敬給夠了。
“趙如海是這靈州城的縣太爺!”
這是壽長生當年剛搬來靈州的時候,其父壽景榮教給他的第一件事。自小壽長生就知道,要想在一個地方立足,遠在天邊的廟堂可以不拜,但近在眼前的縣太爺必須得記得供奉上香。
于是為了供好這些佛,壽長生打小就跟着壽景榮學了不少阿谀奉承的花活兒。然而不知為何,每次到了學以緻用的時候,卻總是會莫名其妙的出些幺蛾子……
就比如說小的時候壽景榮讓壽長生去給趙如海敬酒,第一次喝燒刀子的壽長生被辣的直接把那燒酒噴在了那趙如海的身上。
又比如說大了一點之後,壽景榮有一次在酒宴上讓壽長生與那趙如海下棋,想假借輸棋的名義給他行賄,然而壽長生卻赢了一晚上。
再比如說前段時間,趙如海看中壽長生的才學,想讓他教自己的幺子念書。然而這倆人書沒念多少,壽長生卻把上房揭瓦的伎倆給人家孩子教會了,還正巧被趙如海撞見!
……
于是那麼多年來,那趙如海其實一直都對壽長生不大滿意。但是看在壽家那麼多年來油水一直沒斷過他的,所以才一直沒有發作。
但是每次見了都會唠叨:“哎呀,你如果能有你爹一半能幹就好啦!”“哎呀,你整天這麼不務正業的怎麼能行?簡直沒名堂!”“哎呀,你要一天閑着沒事幹的話就去取取經、想想怎麼把你家生意做起來,别整天在千燈鎮裡頭鬼混……”
聽得出來,他很怕自己這個錢袋子有一天會毀在壽長生這個遛貓逗狗的浪蕩子手裡。
估計也是看到了壽家如今的每日流水大不如前,所以才生出這般皇帝不急太監急的憂患意識。畢竟這靈州城不比江南,富庶人家一抓一大把。能做到像壽家一般樹大根深的土财主不多,能如此自覺且源源不斷上供的更不多。
所以逮住一個算一個。
壽長生就覺得每次與那趙如海一打照面,他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感覺,竟比自己父親的殷切期望都要切切。
故此壽長生有些怕他。
每次聽着他數落自己,竟不知道自己何時平白又多了個爹出來?
“噢,是長生啊,來來來~”
隻見那趙如海此時正沖自己招手。
壽長生雖然極不情願,但此時也隻得硬着頭皮上前拱手行禮。今早走的匆忙,随便扯了件馬褂就穿上了,裡頭還是就寝的亵衣,頭發沒梳,臉也沒洗。如此見人,實在極不體面。
于是他連忙擡手理了理頭發,正了正衣冠,遠遠站定後頗有些尴尬的扯開嘴角笑着請安道:“晚輩見過趙大人,趙大人福壽安康。”
而後一側目,又發現趙如海的頂頭上司知州大人方道儒居然也在,于是又老老實實行禮道:“晚輩見過知州大人,方大人萬福。”
這方道儒平日裡倒是很難見到,壽長生過去也沒跟他說過幾句話。就覺得這人面相倒是挺和善的,但或許是體型比較高大的緣故,就顯得這種和藹可親中還透着種說不出的壓迫感。
待依次與靈州府的這兩位“太上皇”行過禮之後,壽長生一側目,就看見他們身旁還站着一個年輕男子。這男子看着面生。個頭與自己相當,年齡應也相當。隻見這男子面如冠玉,身姿鶴立。乍看一身書卷氣,再看那派頭卻透着官相。
壽長生不識,心呐這一位……該不會就是之前在後花園看到的那位京城來的大官吧?
遂問:“這位是?”
趙如海:“噢,這位是從京城提刑司來的按察使司宋華瀾宋大人,奉聖上之命巡視提點華南一帶,前幾日才剛到我們靈州。”
壽長生一聽,連忙又拱手行禮道:“噢,壽某不識,竟是提刑大人。壽某見過宋提刑,宋大人遠道而來,辛苦了。”
随後趙如海又向宋華瀾介紹道:“宋大人,這是壽長生。我們靈州城納稅大戶壽大員外家的大公子。上次擂台樂笙能撿回一命,還得虧他啊。”
宋華瀾微笑着點點頭,上下打量了壽長生一番:“噢,久聞大名,原來這位就是壽公子啊~”
也不知是否是錯覺。
壽長生總覺得剛才這宋華瀾看自己的眼神,莫名總有種今時不同往日的暢快與釋懷。
他說話時甚至還微微的揚了揚下巴,将雙手背于身後。一種顯而易見的傲氣,毫不掩飾的從他的眼底溢出來。
那一瞬間,壽長生覺得這人好像有點眼熟,像是從前在哪裡見過。
然而就是想不起來。
卻聽那宋華瀾繼續說道:“……本官都聽說了,要不是壽公子出手相救,如今本官就見不到百老闆了。壽公子年紀輕輕,有如此身手、如此膽識,真是了不得啊。這是大功一件,該賞~”
年紀輕輕?
他明明是在誇贊自己。
可不知怎的,被一個同齡人以這樣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态誇贊,壽長生卻并不覺得開心。
他甚至覺得他是在借機挑釁。
倒不是沒有自知之明。
壽長生當然曉得自己的身份。與人家比起來,那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自己說的好聽點就是一個小縣城裡的土财主地頭蛇,說不好聽點那就是個不入流的小商販,是身份卑賤的賤民。
而人家呢?正兒八經的正三品官銜,而且還是京官!那身份比趙如海和方道儒都要高出一大截,更别說是自己。
所以他如今可以如此高高在上的同自己說話,那豈不是很正常嗎?
壽長生知道自己不該如此小心眼。
可莫名的,他就是覺得這個宋華瀾看似溫潤如玉的面具下其實還藏有另一幅嘴臉。見到他的第一眼,壽長生就感覺到一種明顯的敵意。
“呃哈哈,提刑大人過譽了,賞賜就不必了,壽某不敢當。”可壽長生縱然心裡頭不得勁兒,但臉面上還是得恭恭敬敬的回人家話。
誰知他這邊剛回完話,一旁的趙如海卻突然插嘴奉承道:“哎喲,宋大人瞧您這話說的~要論起年輕有為,您才當屬青年才俊呢!您看您,如今年紀輕輕,就能成為天子門生,登朝堂受天子指點。如今剛剛走馬上任,就能擔此重任為聖上分憂解難,明眼人誰都看得出來,您才是人中龍鳳呢!咱們這些下裡巴人怎可與您相提并論?”
他如此誇他,壽長生倒是沒什麼。
人家那可是上官,可不得巴結些嗎?
可誰料那趙如海剛一說完這番奉承話,随後卻還不忘順帶着把自己貶損一通:“看看、看看,你看看人家!壽公子啊,人家可與你年齡相當!可你看看你自己,再看看人家!你好不好意思?整天溜貓逗狗的,你有什麼出息!”
壽長生登時氣得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
不是……
你拍馬屁就拍去!
能不能不要拉踩?
再看那一直安安靜靜站在宋華瀾身旁的百樂笙,壽長生更是氣得那口血直往嗓子眼兒上翻騰,一下子咽都咽不下去!
更可惡的是……
百樂笙那家夥居然還在笑!
雖然他不敢笑得太明顯吧。但壽長生看得出來,他着實是憋得相當難受了!
哼,有什麼啊?
天子門生有什麼了不起的?
壽長生敢怒不敢言。要不是老子時運不濟,老子也早就是天子門生了!
可俗話說得好,好漢不提當年勇。
于是壽長生腦子裡剛一冒出此等想法,就立即被這個聲音壓了下去。
一瞬間,便覺得自己愈發可笑。
此等尴尬場面……
沒想到最後還是一向不怎麼言語的知州大人方道儒打起了圓場:“好了好了,趙大人你也不能這麼說嘛。我看咱們壽公子就挺好的。雖肯定是不能與人家宋大人相比了,但也算青年才俊了。”
得,壽長生真謝謝他。
他這圓場倒不如不打。
壽長生窩着滿肚子火,卻又不敢發作。明明他才剛剛來,可現在卻已經覺得受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