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神态、語氣、動作……對于尋常人來說,都不過是種傳遞喜怒哀樂的媒介。而對于百樂笙來說,這些卻是與人逢場作戲的突破口。
在這行浸淫多年,百樂笙見過太多形形色色的主顧,刁鑽的多了去了。脾氣再臭的,他都可以從容應對。然而今日這位,卻讓他着實犯了難。
“爺,喝茶?”
他屢次試圖與他搭話。
人家卻始終無動于衷。
再倒酒相奉:“爺,賞個臉,喝一杯吧?”
還是無動于衷。
百樂笙端酒的手尴尬的僵着,最終落回桌面。見桌上盛有紅豔豔的頂大個兒的洋莓果,他又拈起一個遞上,“爺,吃果子嗎?可甜了~”
還是沒有反應。
早聞此人行事低調、警惕性極高。
卻沒想到……竟能警惕低調到這般程度……
他渾身上下裹的嚴嚴實實。任由百樂笙如何能說會道、精于察言觀色,此刻都全無用武之地。他根本摸不透他此時此刻究竟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滿意還是不滿意,或是根本就已經不耐煩了……這種毫無來由的沉默,讓他心裡頭十分沒底。
這些年為官府迎來送往了那麼些人,百樂笙自認沒怕過什麼。可今日,當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面對這個沉默的、神秘的、過去隻存在于傳說中的人物,一路而來的忐忑卻是愈發清晰了。他怕說錯什麼得罪他,又怕什麼都不說怠慢了他。
一時間心裡突突的。
手掌心裡汗津津的。
更尴尬的是……這同一秘間内的另一側,此時卻正鬧的火熱。彈琵琶的、唱小曲兒的、腰肢亂舞的,嬉笑打罵聲不斷,好一派活色生香。
彈琵琶的也不知怎麼的,彈着彈着就溫香落入懷;唱小曲的,唱着唱着就耳鬓慢厮磨;腰肢亂舞的,舞着舞着就衣帶漸寬、薄紗漸褪……
看着她們那般賣力的邀寵獻媚,百樂笙忽然覺得自己或許多少是有些端着了。過去他從不屑于一上來就投懷送抱這樣的獻媚手段,習慣了成角兒後的前呼後擁、手到擒來,或許是有些飄飄然了,如今竟還真以為自己已經今非昔比,是個什麼人物,可以不靠那些下三濫招數取悅于人。
可如今在這位面前。
百樂笙卻忽然清醒了。
你清高什麼?
你不就是個戲子嘛。
就像壽家的那位說的一般,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他一般配合自己逢場作戲的。
百樂笙有些挫敗,暗自笑笑。
心裡頭盤算着些一不做二不休的污糟事兒,手中未能送出去的酒,全都進了自己口中。他一杯接一杯的喝着,直至臉上都泛了紅暈,直至将心裡的那一點膽怯、清高、傲氣全部澆滅。
禮義廉恥?
得了吧。
這四個字,他師父蔣老先生一直引以為傲的挂在嘴邊。卻怎麼都不會想到,竟是他最信賴的得意門生背着他帶頭破了戒,還不止一次!
說什麼不偷、不搶,靠自己的真本事吃飯就可以活得堂堂正正。百樂笙從小到大耳提面命,聽得耳朵都快要起繭了。明面上裝的不卑不亢,深受真傳。可實際上卻早就當成了耳旁風。
因為他知道自己根本就做不到!
早就做不到了……
或許這輩子都不可能做到。
“爺,您對樂笙究竟有何不滿?”
百樂笙忽将手中的小酒杯一扔,醉眼迷離的倚過去,隔着那層紗,督着那人道:“您把我劫過來,卻又不搭理我,究竟是個什麼意思?”
不出所料。
那人雖依舊沉默不語。
可渾身明顯僵了一僵。
“哦~我曉得了~”
百樂笙略帶酒氣的勾嘴笑道:“我說您怎麼裹那麼嚴實呢~今日與大人九尺樓台相見,大人……您不會是想與樂笙共唱一曲樓台會吧?”
“……”
百樂笙:“想那梁山伯與祝英台樓台相會。一個欲言又止相瞞,以為對面不知自己曾女扮男裝與之結義。一個心中暗喜,佯裝不辨眼前佳人就是‘好兄弟’許配給自己的九妹。這兩位都是遮遮掩掩的主兒~我說爺,您今兒個要演的究竟是哪位啊?”
“……”
百樂笙:“您究竟在遮掩什麼呢?天呐,該不會大名鼎鼎的俠客一炷香,其實……也如那祝英台一般,是個女扮男裝的大姑娘吧哈哈哈……”
百樂笙笑個不停。
倒像是破罐子破摔,徹底豁出去了。
“樂笙!”
可進來續酒菜的俞三娘一聽這話,吓得後襟子一下就透了,連忙制止:“你胡說些什麼呢!怎麼這麼沒有分寸!還不快給香爺賠罪!香爺,您可千萬别生氣,我們樂笙和您說笑呢,說笑呢……”
然而還不待百樂笙與之賠禮道歉。
一直在旁看熱鬧的喬聞知就跟着大笑起來:“哈哈哈大姑娘?我說老弟,這小相公要不說我還不覺得。不過如今回想起來,過去在揚州你也是不近紅顔,偏愛去戲樓與一些長得白白淨淨的小郎君掰扯。一開始我還以為你和老蕭一樣好龍陽,可如今看來……不是吧!你該不會真是個大姑娘吧?”
洪雲金摩挲着下巴,一臉認真的思索道:“别說,還真沒準!要說咱老弟這細皮嫩肉的,要扮起來,也不比這小相公差吧?你不記得了?老蕭當年第一次見到他,還一臉殷勤的叫他小香香……”
蕭白一個白眼翻過去:“得得得,猴年馬月的事了,提它幹嘛?”
洪雲金:“怎麼就不能提?我可記得他剛來時,你那賤嗖嗖套近乎的樣!還逮住人家的手,死也不撒,你要不要臉?要不是咱小香香直接給你一記過肩摔,我看你丫能當街扒人家褲子!”
蕭白:“去去去,淨瞎說,有那麼誇張嗎?”
喬聞知:“我作證,有這事兒。”
洪雲金:“看吧!大家可都看着呢!怎麼着啊?怎麼後來你态度變那麼多啊?怎麼不叫小香香了?該不會……你早就發現了他是個姑娘?”
“哈哈哈能有這事?”
狄黑五一聽這個,也大笑着投來好奇的目光。扒拉開懷中的姑娘,二話不說直接朝那一柱香挨過去,一個虎撲将他攬腰摟住:“來來來!讓我掏掏!瞧瞧咱們老弟的小寶貝還在不在?”
“你别……”
這下子!
估計是真把那一柱香惹急了,竟将他硬生生憋出一聲怒音。可那聲音轉瞬又刹住,複歸沉默,化作一記重重的肘擊,正中那狄黑五下腹。
“嘿!你個小王八羔子!”
狄黑五吃痛的松開手,捂着肚子半天沒起身。待緩過勁兒來,就開始氣急敗壞的罵罵咧咧起來:“你他娘的這麼狠?你那玩意不見了,也别拿我的撒氣啊!真白瞎了哥過去那麼疼你!沒良心的小犢子!哥幾個今兒大老遠來找你,你就這鳥态度?我看你是皮癢癢了!你們幾個!還龇着個鳥牙笑什麼鳥玩意?給我揍他啊!揍他娘的!”
可如此一番。
旁邊看笑話的笑得很兇了。
一個個捂着肚子,也像是挨揍了一般。
“久别重逢梁山伯,倒叫我又是歡喜又傷悲~”
這時忽聞仙音曼妙。
衆人尋聲側目。
卻見那百樂笙自顧自的念白着,醉了一般忽然眉飛色舞地唱了起來:“……喜的是今日與他重相會,悲的是美滿姻緣已拆開。但見他喜氣沖沖來訪九妹,我隻得強顔歡笑上樓台~”
戲腔一出,全場叫好。
唯有一人,巋然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