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城最繁華的街道上,一處茶樓的雅間裡。
我和阿純坐在樓上,揮退了侍奉左右的侍人,饒有興趣地看樓下江湖人來來往往。
别地方的說書人我不清楚,不過杭州城的說書人,最近可太熱鬧了。
說書人平日裡最愛幹的就是講些江湖事。不僅平民百姓愛聽,江湖人也聽得起勁。甚至可以認為說書人是普通江湖人收集情報的地方。
杭州城的說書人,最近說得最多的就是江南霹靂堂的二小姐,在杭州城舉辦的這場武林盛會:
“…二小姐在西湖東面的空地上架好了台子,六尺來高,一丈見方,到時候好漢俠士都到上面去比武較量……”
“…來的人裡神鞭西門柔兵器譜排行第七,一手蛇鞭出神入化,他的鞭子掃過來,嘿!你猜怎地?就是精鋼做的好兵器都要被打成廢鐵,人哪有兵器結實……”
“……要不怎麼叫妙僧無花呢?這無花大師有七絕:詩詞書畫琴茶——”
那說書人賣了個關子,頓了一句看聽衆的反應。
我在旁邊的高樓上不滿地輕哼了一聲,懶得再聽。
“怎麼了?”阿純素手拿起影青色的梨形瓷壺蓋,翻個面放在桌上,然後拎起水壺往茶壺中續水。
熱氣袅袅升騰起來,她清麗的容顔在淡淡地白霧中如夢似幻,飄飄如仙。
“你聽那說書的怎麼說無花了嗎?”
我模仿說書的口音,隻是多加了些陰陽怪氣地味道:“七絕妙僧無花,佛門名士,驚才絕豔,不染紅塵,江南霹靂堂二小姐好大的面子,連無花大師都能請來……哼,誰請他了!不速之客!不要臉!”
我這話聲音頗大,連隔壁雅間的人都揭開了布隔簾探出頭來看是誰這麼嚣張,連少林高僧都敢點評。
我沒好氣地給他們一人一個白眼:“看看看!我臉上長花了嗎?!”
好奇小白兔們一臉驚恐,連忙把頭縮了回去,瑟瑟發抖的樣子好像看見了大灰狼。
靠,我看起來很像壞人嗎?!
郁悶。
茶香被熱水激發出來的香氣終于順着水汽擴散開了,連桌角的白茉莉枝都蓋不住。但是就在這股清香充滿整個空間之前,一陣幽雅的檀香味道就搶占了二樓的空間。
這香味很好聞,沉厚而甘甜,内斂而悠長,有一種在佛寺供佛時才會感受到的聖潔。
可嗅到時,我卻臉色變得古怪起來。
“原來主人家是這樣看待小僧的,”樓梯上有人駐足,他一聲輕歎,聲音清雅得猶如雨滴落竹。
不是,哥們——我是不是感染了什麼叫做“背後說人壞話必被抓現場”的病毒啊……
我掀開簾子無語地看着站在樓梯口陰影處卻依舊仿佛發着光的青年,他纖柔的身姿活像一隻在近岸水面嘲笑空軍佬的翻肚魚,就連那嘴角常帶的微笑都充滿了欠揍的惡意。
“沒收到二小姐的請柬,确實是小僧失禮了。”他對着我行了個佛禮後,如春風般微笑了一下。
“……”
我嘴角抽搐地和他對視良久,然後在嘴角擠出一個生硬,驚喜的笑容:
“這不是無花大師嗎!”
速度站起身,然後快步走過去,我伸出手熱情得像是看見釋迦摩尼下凡:
“您從少林寺下山啦?”
“你看你,來就來,帶什麼東西啊!”我順手去接無花手裡提着的那串品相不凡的佛珠。
“太客氣啦無花大師!”
無花嘴角的笑容僵了僵,避開了我的手。
“無花大師?怎麼了?”我眨巴着眼睛,無辜地看向他。
“……二小姐誤會了,出家人不染塵埃,身上并無外物。”被我純潔的目光看了許久,無花終于擠出來一句。
哦,意思就是他空手來的啥也沒帶呗。
我頓時不熱情了,嘴角一撇,敷衍地道:“原來不是給我們姐妹帶的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這段時間過來的大家都帶點禮品,接順手了。”
“……”無花的表情看起來好像想吐血。
“您怎麼了?”
“最近身體不好?”
“怎麼看您臉色發白了?”
秃頭好像燈泡一樣發光的青年緩緩露出一個沒有感情的微笑:“二小姐剛剛還怪小僧不請自來——”
我重重一巴掌拍向他的肩膀——隻不過被他躲過了。
啧,沒拍到,不過不影響我感歎:
“大師别誤會,我肯定不是因為你當初說我俗不給我分茶所以記仇了,更不可能是因為嫌你太裝,覺得你虛僞做作不真實,更更不可能是因為覺得看見秃子沒好事所以不想看見你,我隻是……隻是……”
隻是啥來着?
我回頭看向阿純,示意她給我找個合适的理由。
“……隻是雷門親友相會,怎麼好驚動外人呢?”阿純沖我抿嘴一笑,緩緩起身補充道。
她纖美的身姿伫立在桌旁,像是一株咬定青岩的勁竹。
“對!就是這樣!”我一撫掌。
無花的目光凝了凝,在阿純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後收回,他斂目,唇邊長帶的微笑弧度小了許多:“不知這位姑娘是?”
阿純攏了攏肩上蓮青色的披風,微微颔首示禮:“小女子雷純。”
她将頭擡起,淺淺一笑:“是阿潔的姐姐。”
“原來是六分半堂的大小姐。”無花一愣。
我也愣住了,因為我那百試不爽的直覺告訴我,無花身上本來帶着的,隐隐約約的惡意好像在阿純說話時,突然消失了。
我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随後他的态度更加證實了我的猜測:
“打攪了雷門盛會,實在是小僧的錯,”他再次露出那種無奈的苦笑,配上他清雅美少年的模樣,便顯得格外謙和寬容。
“隻是小僧亦是奉師命而來,”他看向我,目光為難:“還望二小姐見諒才是……”
我的笑早已消失不見。目光沉凝地看着他,我皺着眉,不知道哪裡不對勁。
如果是換個男人,我會覺得他是被阿純迷倒了。可無花是一個和尚,還是一個修為深厚佛法精深的和尚,他這人雖然特别裝,但是也沒聽說過有還俗的想法啊……
“唉……”無花歎了一口氣,神色靈動起來,像是親友間抱怨似的含笑看着我:
“若是早知道二小姐能記我到現在,當初那杯茶我定是要給二小姐奉上的,”他笑意盈盈,“隻是不知,現在為二小姐奉茶還晚不晚?二小姐可能原諒小僧失言?”
更不對勁了。
“……”而且,雖然我最開始讨厭無花确實是因為他說我太俗,但是他這麼直白地說出來道歉,我好像更生氣了呢。
“呵呵,怎麼會呢,”我沖他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我真不是那麼記仇的人。”
“隻是無花大師這次遠道而來實在難得,在下聽聞喜、不、自、勝、希望到時候大師能給我一個讨教少林絕學的機會啊,在下最近可是新研究出不少有意思的火器呢。呵、呵、”
無花的臉色又變得不是那麼好看了。
——
冬天日落得早,現在已經天色漸暗,夕陽在雷峰塔的後方徘徊着,把整片天空都染成金紅色。
我站在内院門口,和門前的一大一小,把無花今日的諸多罪狀挨個數落了一遍,罪名多得可以把他打入十八層地獄——
“可惜了我喝到一半的茶!”
最後一條罪名說完,我幾乎喝了一肚子的西風。
“那無花說的奉茶是怎麼回事?”孫蘭醉摸了摸下巴,衣襟被風微微的揚起,好像一隻風中翻飛的蝴蝶。
我和阿純回來時,他正領着侄子在門邊的牆角挖蚯蚓,和我們撞了正着。見到我回來,他就跟個歡迎主人回家的哈士奇一樣撲了過來,挨了阿純N個白眼。
“第一次見他之前就聽說過這人七絕的名号,所以我很好奇,便叫人奉了六杯茶給他,分别是不同地茶,不同的水,不同的人沏出來,叫他辨别好壞。”我不太想給他們講這段往事,所以說得并不細緻。
“他沒喝出來?”孫二的侄子好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