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明河并未作顔色,這些話自小到大身邊人說了無數遍,于他而言不過是蚊子叮咬。他有戰功有武力,無人可以否認,他們再怎麼看不起,到他跟前也得乖乖叫一聲君侯。
“此一時彼一時。”駱明河飲茶,将霍平楚的怒火純粹當作是受人掣肘後的無能狂怒。
“高祖起家河西,入京師,平晉陽進而圖河北。幽燕遊俠蜂起,駱公率先入城,以先考在外呼應。先考和漠北連結,免除駱公的後顧之憂,原本以為可以同樣進城同分一杯羹,但你父親,關上城門,謝絕了先考以妹妹聯姻的請求,轉而娶了崔氏女。”
對于往事霍平楚向來如數家珍,因為這些是霍慶日複一日在他耳邊念叨的事情。
官邪?匪邪?兩者有什麼區别麼。霍氏在天下大亂之際開倉放糧,隻因錯過了進城的機會,就落得這麼個下場。
他知道小樓和燕王做交易,拒絕與官府交涉,就是因為不相信趙崇約能幫助他們。
燕王有野心,趙崇約有私心。有時候跟着有野心的人奮力一搏反而能分到肉。而為官作宰者,私心太重,譬如駱明河也是。
霍平楚忽然後悔下山來,他原本以為盧蕤的态度便是官府的态度。
“你想讓兄長活下去麼。”駱明河自腰間囊袋掏出一個小藥瓶,慢悠悠說道。
唐景遐一路風風火火駕馬到了城南校場,段聞野本就散架的身子愈發散架,要許沖扶着才能下車。
唐景遐噘着嘴,文人果然是,不注意鍛煉,身子虛得要死,盧蕤也是。她手肘推了推許元晖,“這段侍禦身子骨真差。”
許元晖默不作聲,緊緊抿嘴,閉上眼強行作吞咽狀,整張臉像被捶了一拳的面團。良久緩緩睜眼,神清氣爽,“你駕車……”
最終還是忍不住,徑直朝校場對面的沙地狂吐,把昨天吃的飯都吐了出來。好在沙地裡有些枯草,才使得他的嘔吐物不是那麼惹眼。
好臭。
許元晖捂着嘴,直直沖向軍營裡的水缸,拿瓢舀了就開始漱口。那水太冰,刺得口腔一陣激靈,牙都要凍掉了。
好在這麼一來,算是清醒了。
“這位道長……”
許元晖一激動,把漱口水咽進了肚子裡。刺骨寒意自喉管向下,在五髒六腑橫沖直撞,利劍般似要把他的腸子攪碎。
“元晖道長怎麼來幽州了?”烈雲郡主一身短打,顯然是剛從校場練習刀槍回來,她餘光瞥見持節的紅衣官袍男子,心知是朝廷上使,故而命婢女拿了件衣袍披在外面,額頭上的汗汗也草草擦去。
段聞野走上前對郡主行禮,“許久未見郡主,風采依舊。”
許久未見?他們之前見過?李夜來問,“不知閣下來城南校場有何貴幹?”
唐景遐帶着許沖,四隻眼睛懵懂地看向三個人,她看來看去,總覺得這夥聰明人各懷鬼胎,你一眼我一眼好像說了千萬言。想着想着她突然有點生氣,就一把搶過許沖的饴糖,自己大吃大嚼起來。
許沖被搶了饴糖,嗚地一聲哭了出來,“侍禦,她搶我糖!她搶我糖!”
段聞野就像老父親般,拍着許沖的腦殼,“沒事,侍禦會再給你買。”
“我要十塊!”許沖伸出大拇指,這在菜市場是“十”的意思。
“侍禦還是那麼喜歡吃糖。”李夜來這才想起自己什麼時候見過段聞野。她頭上還冒着熱氣,天一冷,出了汗就格外明顯。
當年也是在這樣一個天氣,她去淨林書院,在走廊下看見了刻苦求學的段聞野。
彼時的段聞野還是白衣,衣衫褴褛,舊補丁蓋着新補丁,正捧着一塊糖放進嘴裡。
段聞野很喜歡吃饴糖,這些不為人所知。其實也不是他喜歡吃,而是陸修羽喜歡,每次來書院都會帶一大包,分段聞野一半。久而久之,一個不嗜甜的人也愛上了甜味——或者說是在借助饴糖回味朋友帶給他的回憶。
“郡主,霍家寨需要你出面。”許元晖回過神來,“我們得趕緊去。”
“霍家寨?剿匪的事兒我管不着。”李夜來聳肩,自從小世子過繼來府中後,舞刀弄槍花拳繡腿就成了李夜來每日的日常。剿匪有什麼用?給自己的弟弟拼戰功麼?而且,她現在根本沒有兵權,隻有幾個貼身女侍。
“郡主肯定有興趣。”許元晖拉着唐景遐,“你不是缺女侍麼?看,這就是霍家寨積雪院的姑娘,擅長……”他轉頭看唐景遐,“快說你擅長什麼!”
“啊……我,我會劍法!不過三當家比我厲害多了,郡主有興趣嗎?我們三當家當年可是神武軍槍挑小校尉的封蘭桡呢!”
這話一出,李夜來倒是有了興趣,轉着手裡的汗巾。她因為女子之身,終生隻能困在父親和弟弟之後,哪怕弟弟還不是親生的。不過,若是她能招攬一個同道之人,接下來也算是能打發時間,多個對手。
“元晖道長,你什麼打算?我看看,要怎麼幫你。”
“其實不隻是封蘭桡。”許元晖見李夜來終于有了耐心,拂塵一甩,唐景遐一看便知這臭道士是有把握了,“還有積雪院的婦孺。郡主,你見過軍士攻城略地吧?他們得到婦孺後,會怎麼做?”
還能怎麼做?發賣的發賣,好看的就搶來當老婆。
“你是想讓我出面,和邊騎營對抗?元晖道長,你可真是異想天開,在淩雲觀煉丹的時候可沒這麼關心世事啊。”
讓烈雲郡主和父親對抗,簡直是癡人說夢。可沒辦法,唯一的破局之法就在烈雲郡主這兒。
“其實我也不是異想天開。郡主,你小時候是不是跟着神武軍的莫将軍學過槍法?”
李夜來在幽州長大,和莫度飛有過數面之緣。她年過三十,征戰無數,刀槍劍戟無一不擅長,唯獨在與莫度飛首徒、小她六歲的許楓橋面前折了戟。
為此,李夜來潛下心,和莫度飛學槍法。
“我知道,莫将軍那個徒弟,他最近不是在府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