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否容晚輩冒昧問一下,是因為什麼?”
“因為我見過你父親。原本在翻閱案宗的時候,你父親萬死難辭其咎,甚至他本人也來找我,說希望能定死罪,但不要罪及子嗣,他甚至都有為你更名易姓的想法。”
盧蕤沉吟片刻,不知該說什麼。
“後來我借助女英閣查了之後才明白,張又玄和你父親的關系很奇妙,那些不走明賬的錢糧簿子,蓋的都不是你父親的章而是李氏的。越查越奇怪,又缺了很多,到最後定谳之時,罪止于李尋真一人。後來你把在李宅挖到的冊子交給我,我才知道,原來我找到的證物其實是李尋真僞造的,蓄養私兵遊俠的不是李尋真而是張又玄。”
張又玄的把戲竟然把柳念之也瞞過了?
“張又玄手眼通天,竟然能造出如此規模的鐵馬霜鋒,還能瞞過令公,着實心機深沉。”
“主要是晉陽很遠,而張又玄又極擅長收攏人心,不管什麼兵,隻要落在他手裡,他就能利用利害關系,讓其為己所用。”柳念之斜倚着憑幾,“這個人……很自負,我在前朝——也就是大齊的時候,見過他幾面。”
盧蕤好奇,“晚輩其實還挺好奇,張又玄究竟是怎麼做的。”
“人。他和你父親一樣,都很重視恩惠拉攏人心,鐵馬霜鋒的人,表面上看起來和平頭百姓沒什麼區别,但是背地裡隻要他有命令,就會服從……聽起來像神棍一樣。不過,他确實是這麼做的,施粥救濟,請醫師問診,久而久之,再加上佛門吸納信徒,他無形之中,就把晉陽和朝廷分隔開了,成了晉陽人心中的‘神祇’。”
盧蕤倒吸一口涼氣,“但其實,他隻是為了自己的私欲。”
柳念之擡眉,“也不見得。若是真為了私欲,他便不會苟活至今還想着舊事重演。這種人——或者說這種對手,我見過很多。你叔祖……”
那位輔佐前朝藩王攻入京城,有心于改天換地的盧谧山,最終的結局,竟然和張又玄差不多。
“有時候,隻能說時也命也。張又玄的才能,換到亂世,說不定真能割據,可惜,他活在太平盛世,天下已然一統,由不得他割出半壁江山來讓自己做土皇帝。”
柳念之的評價,何嘗不是對張又玄的肯定?
盧蕤微微躬身,“受教了。”
“很多人内心都秉持着自己的道,有的是有益于天下,有的是保全自身,卻罕有得償所願的。靡不有初,鮮克有終。世間的事都是如此,你一開始想要的,到最後往往很難得到,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
盧蕤對這種老前輩的印象一般隻有穩如泰山,這次不知是不是看錯了,竟從柳念之的眸子裡讀出一絲蒼涼。
聯想到之前的案宗,柳念之痛失結發妻,又失了寄予厚望的長子,冤冤相報,得到了滿門旌表,但最親的人,終究是不在了。
柳念之想要什麼呢?當初開關迎高祖,他想要的是什麼呢?盧蕤讀不懂,卻固執地想要理解。
壯志得酬,那無邊偉業宏圖裡,應該有柔軟的一部分屬于發妻和孩子們吧。
盧蕤同時問着自己,我想要什麼呢?
這時柳念之忽然頗有耐心地問道:“盧六郎,你從幽州輾轉萬裡至京師,一開始想要什麼,現在得到了麼?”
盧蕤含笑低眉,他想起許楓橋那句“我隻要山河清明,和一個你”。
還挺巧的,他想要的和許楓橋一模一樣,更幸運的是,他都得到了。
“原本,晚輩覺得自己倒黴透了,什麼都沒有,隻能孤身一人,做着無聊庶務,甚至除夕都被人壓榨看賬本。曾經覺得穩穩握在掌心的,消失無蹤,這種感覺,實在是太難受了。不過晚輩幸運的是,這半年來,真正找到了想要的——還得到了。”
柳念之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仿佛透過盧蕤看着當年春風得意的自己,以及再也回不去的韶華、抓不住的故人,“那……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