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慈儉做好一切準備,等周容完全控制晉陽府衙後,回到了暌違已久的地方。
嘒彼小星,三五在東。整個大堂燈火通明,月光漫灑過他當初和盧元禮一起種的泡桐花。
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樹還在,可人呢?他還在,可盧元禮呢?周慈儉自忖一顆心早就千瘡百孔,淡看花開花落,但每次看到泡桐花,被剜掉的一隅結出的痂,隐隐約約有破裂的趨勢。
“義父!”周容上前來,扶住了周慈儉搖搖欲墜的手肘,“我去找那個盧蕤!”
周容愛憎分明,盧元禮刺義父一刀,就要盧蕤來還。
周慈儉隻揮了揮手。
恒州的戰報這幾天一直傳到他這邊,燕王左支右绌,誰都沒想到恒州刺史是個能抗的,硬是讓燕王的軍隊難以南下,而許楓橋一招釜底抽薪又控制了幽州。将士家眷多在幽州,人心浮動,漸有傾頹之勢。
周慈儉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場叛變不大可能赢。
可他就是不甘心。
他坐在前堂,斟起一杯茶,武士分為兩列守護庭前,他好像又回到了當年,還是晉陽府君的時候。
盧元禮會一大早就來他面前,呈交賬簿和戶籍,以及近一段時間的庶務。
盧元禮總是侃侃而談,語氣和緩,讓人看了如沐春風,說什麼都想聽下去。那時候府衙的人都說周慈儉對誰都沒什麼耐心,唯獨盧參軍能制得住,一有什麼差錯,就讓盧元禮來頂事,反□□君肯定不會怪盧參軍的。
我怎麼會怪你呢,你幫了我那麼多。
睜開眼是猙獰破碎的現實,周慈儉隻有在夢裡才能做回張又玄。
就連周慈儉這個名字,也是盧元禮最愛的那句話,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那時候他也想過,就這麼和盧元禮同僚下去,到老了,歸隐南山,一壺酒小酌,然後看着小蘆葦考上功名,來養伯伯和雙親。
他有想過的。
有時候周慈儉會怪世事無常,正好讓他在最落魄的時候和盧元禮失之交臂。戰場上生死一瞬,長安城暗流洶湧,他那麼脆弱,一點風浪過來就能沖垮,所以隻要有一點生的可能,他都會牢牢握住。
原來這個世間的規則是這樣——即便燕王養寇自重大敗而歸,卻始終能依靠關系在朝中有立足之地。
原來,燕王隻要擡擡手,就能把我的死刑赦免甚至官複原職。
元禮,你看,我沒辦法,我要是像你一樣,我就見不到你了。
周慈儉到底是恨的,恨世事把他變成了和盧元禮截然相反的樣子,最為厭惡的樣子。
他也曾趁着一縷春光,斟茶作詩,借酒勁喚他阿禮,彼時盧元禮隻是笑了笑,說府君又喝醉啦。
他拼命掩飾着周慈儉和濟慈堂,掩蓋着自己的野心,那本暗面的賬務從不讓盧元禮過目,他想就這樣一直僞裝下去,做盧元禮口中的“府君”。
張又玄,你在怕什麼呢?你連死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