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接連幾日悶熱異常,陡然在某個下午,瓢潑大雨傾盆,墜落的雨線裹挾着狂風吹打,樹枝張牙舞爪,青瓦也不甚被垂落,掉在地上碎成幾片。
“轟隆——”
雷電乍起,憤怒的雨咆哮而來,古樸莊嚴的紅門前跪着烏泱泱的一群百姓,這場突如其來的雨,誰也沒有料到,雨澆透了他們,場面失控所有人奔走躲避混亂不堪。
“真該死,這老天爺還讓不讓活了!”
大街慢慢變得蕭條,不知誰落下的手帕浸泡在水裡,水泡脹破後繼者接上。
大大小小的起伏如同天地落下的棋子,消散又浮現。
茶樓窗戶敞開,風雨肆無忌憚,紗幔濡濕飄起來的布帛隐隐透出一個孤單的身影。
百姓大概想不到他們苦苦圍堵的主人公,正躲在這裡喝茶。
記憶隔了太多年,熟悉的街道也變得陌生,風青離摩挲着光滑的布料,绯色的衣袖漸漸褶皺。
六年前,風家因一封信被判謀逆全族上至八十歲老婦,下至尚在襁褓中的嬰孩,無一例外全部死在莫須有的罪名裡。
他被那場大火殺死,他不該活着。而在那群人的記憶裡,他活了六年之久,久到位極人臣被帝王封為丞相。
榮華,富貴,權勢,世人所追求的莫過于此,風青離再次睜眼應有盡有,好似他不曾失去。
但記憶又是那麼清晰,滅亡的風家人以及遠方被屠的城池,在告誡他那些并不是夢。
他噙笑戳了戳浮在空中的奇異光團,指尖把玩着長袖:
“你到底想要什麼?”
透明的屏幕在空中緩慢的展開,缺胳膊少腿的字一一浮現,奇怪的是風青離居然都能讀懂,上面說帝王恐他功高震主,派他去南方剿匪,命辜家世子做細作裡應外合,屠殺一城嫁禍再次重現多年前的鬧劇。
他的結局有兩種,一個是直接被“匪徒”殺死,一個是屠城後被天下百姓唾棄,被手下的起義軍聯合背叛,最後屍骨無存,留下千古罵名。
而已經徒留個名字的風家,更是被世代辱罵,再也洗不清罪名。
0986:“我要你活着。”
“什麼?”
世人都要他死,怎麼還會有人要求他活着,未免太過荒謬,他并不想再這麼糟糕的活,死前風家聲名狼藉,如今複活也無法救回那些人,這樣的複活有何意義。
風青離望着欄外成線的雨,雷霆轟鳴翻滾的雲似盛怒下的海,風叫嚣着,摧殘着,像是他痛苦的靈魂在翻湧。
系統:“準确來說,不是我要你活。”
春去秋來萬物更疊,沒有任何生靈能逃脫宿命。
他也是。
風青離并不在意那個人,但他還是出于禮節問了一句:“是誰?”
系統飄過欄杆浮在雨幕裡,黃豆大小的雨卻自動躲開:“等你活到最後一個節點,自然會知道。”
不少的水濺進屋内,風青離濕了衣裳,随從恭敬上前将披風系上,不敢僭越默默退下。
“相爺,屋外冷,還要小心風寒才是。”
“走吧。”
撐開傘,風青離慢悠悠步入雨幕,绯紅的衣袍在風中獵獵作響,仆從相擁浩浩蕩蕩,氣勢恢宏。
“你們先行離去,吾還有要事。”
“是。”
車馬前行,鈴铛叮鈴作響和着嘩嘩的雨水漸漸朦胧,最終浩蕩的行伍隻餘下一個人,風青離撐着傘,雨傾斜着淋濕了他。
往前走,朱雀橋頭跪着一個人,衣衫褴褛,血液從他的膝蓋處流出在漫過腳腕的水灘流淌,他瑟瑟發抖,腰卻很筆直,如同高山上的青松。
風青離看不清那人的臉,僅憑一個身影卻腦海裡蓦地冒出一個名字:
“辜向邪。”
那個,芝蘭玉樹風華絕代的世子,也是故事裡帝王想要在他身邊放下的細作,至于那個人為何選了他,大概是因為對方與風青離一同長大,是很好的友人。
但六年,能變的東西太多了,更何況六年前他們早已因為政見不和時常鬧矛盾,人的情感總是容易被各種事物淡化,風青離認為皇帝越發糊塗了,才會想出這種昏招。
地上的人筆直的身體顫了一下猛然擡頭,雨水蟄紅了雙眼,他忽然弓下腰手臂艱難地前伸,緊緊攥住風青離衣擺,力氣大到将衣裳攥到褶皺狼狽。
看上去極其可憐,風青離勾起唇角,或許将計就計也是不錯的做法,他歎息主動邁出一步,瞬間便被抱住了腿,像是抓住了溺死前的最後一根稻草,他輕輕推了推掙紮不開。
都狼狽成這樣了,還想要過來打他,這個人要不要這麼倔。
油紙傘墜落,潔白的鸢尾花在紙上濕透,被風吹向遠方漸漸消失在朦胧的雨中。
世事無常,昔日的世子也被逼成這般模樣,不知他與世子誰更慘。
許久不見回應風青離又喚了一聲:“辜向邪。”
辜向邪肩膀顫抖得厲害,通紅的眼似乎流着淚。
風青離被自己的想法笑到,這個人怎麼會哭。
辜世子最是無情,何人能惹哭他,怕不是他昏了頭才會覺得對方在哭。
他道:“世子何至于落得此等地步。”
辜家可是一等一的世家,就算是有那位的原因,也不至于放棄自家嫡長子才是,莫不是他死亡的這幾年發生了什麼事。
辜向邪并不說話,整個人異常沉默。
雨水蔓延,暈開的血擴散,風青離想要說教的打算消散,他瞥了眼遠處的巷子,随後彎腰将人抱起。
巷子裡藏着皇家的暗衛,他們奉命監刑。大雨滂沱,暗衛們望着漸漸遠去的背影面面相觑。
相府,今日注定是不眠之夜,仆從慌張奔走一盆盆血水從主屋端出,頭發花白的郎中被小丫鬟拽着趕路,快得要起飛。
緊閉的門一腳被人踢開,風青離坐在床頭從昏迷的人懷中抽出手,接過方巾擦拭。
“相爺,幸不辱命!”
床上躺着的,正是辜向邪,那身麻布破衣已被換下去,薄被下的軀體遍體鱗傷,風青離剜腐肉刮毒骨,像是在雕琢一件藝術品般将人整理幹淨。
伴随着痛吟聲,郎中把脈,他眉頭皺得比床上的傷患還誇張,眉頭能把人夾死,他想說什麼,卻怕隔牆有耳,隻能謹言慎行。
他道:“公子身體虧空落下舊疾,還總是重傷不斷,怕是活不過而立之年。”
風青離有些恍惚,并不在狀态,半晌才敷衍點頭:“是好事。”
備受折磨苟且的活,不如痛快的死去。
床上人發出悶哼,風青離撒藥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差不多時才放下藥瓶起身。
這副毫不在意的态度屬實讓人生氣,老郎中忍着對這位丞相的破口大罵的心,三下五除二寫好藥方,提着藥箱麻溜滾蛋。
是日,晨光熹微,紗幔輕動,帳中人有了動靜,風青離擡眼,一雙赤腳落地踉跄朝他走來,他走得艱難踉踉跄跄,像是要跌倒。
而風青離也隻是放下了手中的書卷,微微笑了笑并未起身:“醒了?”
床邊就放着一架木質輪椅,紅木雕刻,深色的螺紋古樸而典雅,帶着歲月沉重的痕迹,雖是舊了些但能将就着用,隻不過偏偏有人舍近求遠,看不到它。
看着愈發搖晃的身影,風青離無奈搖頭,指了指:“給你的,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