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又看向那枚從未睜眼的太陽神挂墜,“神明從未回應過我的虔誠。”他回想起自己未能完成的黑色曼陀羅法陣:“兩個都是。”
“這取決于你。”塞米拉這樣回答。
“私有信仰與公有美德。”銀白色的蝴蝶從他的指尖飛出,将要飛出鐵窗時又被看不見的屏障碾散,“我向學生無數次講述了這句話的含義,但我還是在祈求認可。作為一個沒有歸屬的人。”
“塞米拉,你是否有過一種恨無可恨的感覺?”他突然問出這句話,蝴蝶碎裂的晶芒在陽光中飄遊。
他在如夢似幻的晨曦中,眺望朝日,眺望自己少年時代。
“女巫們恨聖騎士嗎?”看着塞米拉被問住而露出的疑惑表情,他眨了眨眼。
“也許吧…有的會,有的不會。”
“你恨嗎?”
塞米拉思考片刻,還是搖了搖頭。
“是因為沒有具體的恨。熱衷于獵巫行動的聖騎士與舊教皇早已死了,剩下的不過是無辜被裹挾的平民。”
克萊恩撩開袖子,手臂上的咒印時淺時深:“這種恨無可恨的感覺從我來到優西比烏教堂後就一直存在。那是在獵巫運動最後興盛的階段,我看着寬厚仁愛的主角修女們暗中收留許多女巫,送她們回到西岸。一如他們收留我這個北地遺民。”
“我看着那些為了生計不得不參與獵巫行動的騎士與平民前往教堂忏悔,我總是偷偷躲在神父的椅子下,聆聽他們的傾訴與哭泣。”
“我不喜歡這種感覺。矛盾的感覺。”他背過身去,長長歎息。
“你恨他們嗎?”塞米拉問道。
克萊恩沒有回答。
塞米拉又一針見血地補充道:“但是你恨教皇,我是說現在的這個。”
克萊恩自嘲地笑出聲:“因為是親近的人,希望他能做更多,也就更容易感到失望。”
“我恨舊教皇,恨塞西爾騎士團。這種恨很具體。他們殺了我的族人。”
塞米拉不解:“你對你的族人感情很深嗎?”
“不可能沒有感情。我們是唯一能理解彼此的人。”
在拉爾夫看不見的地方,塞米拉勾起嘴角:“聽起來比較像吊橋效應,北地遺民就是靠這種認同感而保持極強的封閉性和團結性。”
“我殺了我的哥哥。”克萊恩又陷入飄渺的回憶中,他舉起手臂,“這些,這些,都是他烙印在我身上的詛咒。”
塞米拉看着他手臂上因誓約力量式微,而再次顯現的黑色咒文:“你們總是這樣嗎?愛恨交織的。”
“你無法理解…塞米拉。”克萊恩回頭看向她,漣漣淚水是串珠寶石,從如海般的眼瞳中滾落:“純粹的恨與愛我都做不到,所以沒有人回應我。我不是北地遺民,也不是所謂的神學院院長,我是個對誰都不夠虔誠的信徒。”
塞米拉不知該如何作答,她站起身:“教皇希望我送你去西岸。”
克萊恩表露出前所未有的強勢:“我不想活着。”他一頭撞在牆上,殷紅的血液從他額角流下,但幾日未進食而孱弱的身體,連尋死也格外艱難。
這一下甚至沒将他撞昏,但他也喪失了再爬起來的氣力。太陽神挂墜在震動中晃動,恰好蕩出鐵架,撲在他額頭旁的血泊中,濺起的血液糊住了他的雙眼。
塞米拉歎息一聲,施下法咒将他擊昏,拖着他的領子将他帶出監牢。
她回頭,那枚吊墜被陽光照得金燦,血珠恰好從神祇的眼下劃過。塞米拉感到疑惑,信仰是否總要從血中生長,又以生命為它的養料。
塞米拉想到那間破舊的屋子,和她在屋子中所接觸到的回憶:是年幼的克萊恩第一次畫出神祝法陣,是他在燭火中翻看經文,是他在為死去的聖騎士祈福,是他在仔細回複學生的信件。沙沙作響的羽毛筆寫出今時往日,泛黃紙頁上,是克萊恩看着書案那頭的教皇,眉目清朗的少年彼時還未有那份居高臨下的氣勢,愛慕和理想承載在同一個人身上,在經年累月疏離與不信任中,它們也同時被動搖。
與對教廷的忠誠不同,塞米拉從未懷疑過克萊恩對太陽神的虔誠,她認為就算挂墜從未睜眼,可時至今日,克萊恩心中的神明也并未放棄注視他。
隻是如果這樣的克萊恩都沒有逃脫出北地遺民的詛咒,她認為自己有必要對他們進行重新評估。
“他們從未走出過仇恨。”勞倫斯的話在她耳邊回響,塞米拉邊哼哧哼哧地小心将克萊恩拖下樓梯,邊這樣想道:“就從這裡入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