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米拉整整修養了兩個月,在優西比烏修道院。
除了不時有過毫無預兆的瓢潑大雨,盛夏的夜空大多晴朗無雲,皎白的月光透進小窗,塞米拉是一株小草,靠在窗邊的蒲團上汲取源自母神的潤澤。
這段時間拉爾夫比從前任何一個時候都要忙碌,貝德福德案件的大量證據與卷宗亟待整理,死于塞米拉法陣的雇傭騎士固然好搪塞過去,隻需說他們在異變時誤觸了女巫們留下的法陣即可。
但該怎麼處理克萊恩咒殺塞西爾騎士團的事?舊貴族們害怕牽扯到舊教皇時期的往事,默契地保持沉默。而新貴族們嗅到其中的不對勁,聲勢浩大地要求對塞西爾騎士團進行調查。一個月前第一次庭審開啟,現場吵得不可開交,從早上八點不間斷地吵到下午五點,隻得暫時休庭。那天晚上,拉爾夫久違出現在修道院的晚餐桌上,他在人前向來吝于表現出對塞米拉的親近,隻是一聲不吭地吃完飯,又被不明所以的修女請回家。
這一個月來,各方勢力在明裡暗裡運作,而教皇對此事的态度始終暧昧不明。這是一個起底舊貴族的絕佳機會,但同時克萊恩又是由他一手送上神學院院長之位,在不清楚雙方籌碼的情況下,他隻能讓立場盡量模糊。
沒有拉爾夫的打擾,塞米拉這段時間在重溫一本名為《不為所知的副作用》的書籍,其中詳細記錄了尤加利葉法陣的副作用:“不穩固的尤加利烙印會使被施咒者有機會窺探到施咒人的回憶,這也許是對用情不堅的懲罰…而非母神法系者施下尤加利葉法陣的風險是不可控的,這容易使他們的回憶暴露在外,在有特殊意義的空間内,熟習回憶魔法的女巫有機會捕捉到他們的回憶。”
“注:此種說法存疑,作者還未曾見過使用尤加利法陣的異教徒。”
連拉爾夫也不知道的是,比起火焰魔法,塞米拉最擅長的是回憶魔法。這是她與生俱來的天賦,就像她容易聆聽到靈魂絮語一樣,她也能調動自己的魔力,捕捉那些散落在空氣中的回憶元素。
她向修女們打聽到克萊恩以前曾住過的房間,大半夜偷溜出門,用小發夾撬開門鎖,但失落地發現房間不知何時被清空,而回憶元素也一同消失殆盡。光潔的地闆上隻積了少許灰塵,塞米拉猜測在審問後,教皇就察覺到了她的特殊能力,對這些元素和空間做了封鎖。
明天就要搬出修道院,她在幾個漫長的夜晚中不知把這個修道院兜了幾圈,卻毫無收獲,她不可避免地感到氣急敗壞,于是一腳踢上床沿。
“啪嗒”床底發出響聲。
塞米拉起初被吓得呆在原地,發覺後續并沒有異動後,這才俯身探究。
床底彈出了一個匣子,塞米拉對着它又敲又聞,驚訝地發覺它由極為名貴的桃花心木制成。匣子上并沒有任何的雕刻裝飾,甚至沒有用木蠟油封層,隻是用砂紙進行過簡單打磨。
這間屋子曾經是安特羅斯主教的房間,在檢查完匣子内并無異常的魔力波動後,塞米拉沿着匣子的縫隙,興奮地将其掰開。
“這是…”塞米拉瞳孔緊縮,盯着木盒中間的物品。
這是一枚黑色曼陀羅形狀的吊墜,紫黑色的礦物顔料已經退了大半,露出純銀打造的内芯。木盒的内部充滿了紅黑色咒文,昭示這枚吊墜曾含有不詳的詛咒,然而歲月遷延,它們已然被淨化幹淨。
塞米拉趴在床底,不出所料在匣子掉落的位置發現了一枚純金的太陽神挂墜,“嘶”,伸手觸碰的塞米拉被挂墜灼傷,“排他性這麼強的神祇挂墜,看來就是上個時代的産物。”
“安特羅斯主教以挂墜為中介,用自己的力量淨化了詛咒。”塞米拉端着盒子思來想去,認為這枚黑色曼陀羅吊墜的主人應該就是克萊恩。
如同蜻蜓點水,她的指尖飛快地觸碰了一下吊墜,霎時花香四溢,她動用魔力想要逃脫黑色曼陀羅制造的幻境,但又迷迷糊糊地反應過來這是枚已然喪失效力的吊墜。
那麼将她卷入其中的就不是幻境,而是無可阻擋的記憶。在安珀城時,塞米拉能通過觸碰墓碑進入亡者的回憶。這個挂墜就像墓碑,塞米拉已然察覺到他的主人也許并為死去,但這段回憶毫無疑問是死去了,換句話說,它被主人抛棄了。
克萊恩似乎躺在小山包上,正對着繁星閃耀的夜空,茂盛的青草從兩頰邊長了出來,他隻得半眯着眼睛,躲避草葉的侵擾。塞米拉被禁锢在他的軀體内,除了視覺外,别的感官都被屏蔽,她覺得很新奇,這種第一人稱視角還是第一次發生。
塞米拉發現自己能聽到聲音了,寂靜的夜中隻有林木蕭蕭,起初她感到難得的惬意,後來愈發覺得詭異,恐懼在她心中抽芽:“為什麼連一點生物的動靜都聽不到?”
接着恢複的是嗅覺,塞米拉聞到了濃烈的曼陀羅花香氣,方才的驚恐被抛在腦後,好奇心又在蠢蠢欲動:“克萊恩在做什麼修行?要用到這麼多曼陀羅花。”
又嗅到一股甜腥味:“血?北地遺民倒是很少以血為引。”
來不及細細思考,在知覺與觸覺同時到來的那刻,塞米拉激烈地掙紮,想逃脫出這段記憶。四肢被大張着拴在木樁上,方才的甜腥味分明源于草繩在肉中嵌出的傷口,這具身體軟綿綿的,使不上力,而心口源源不絕的疼痛像野獸啃噬。
這不是克萊恩的回憶。塞米拉看到克萊恩的腦袋出現在視野内,那雙藍色的眼瞳此刻蘊積着不忍與絕望。天圓地方,幾個大人的頭顱就這樣團團圍在視野周圍,塞米拉看不清他們的神色,因為身體的主人隻是盯着克萊恩。
空氣凝結,獸角制成的匕首捅破了他的胸膛,反倒緩解了先前的疼痛。“咕噜咕噜”心口被捅漏的洞好似泉眼,不斷吐出黑色的血液,克萊恩不敢看他,淡金色的長睫又溢出水澤,紅腫的雙眼承受不了這般悲苦。
視線逐漸模糊,塞米拉以為回憶将要結束,卻發現是身體主人的淚水。他抑制着喉頭可能傳出的聳人氣音,隻是無聲地抽噎。情緒湧了上來,塞米拉打穿了最後一層屏障,終于與身體主人達成共感,卻發現他的情緒是如此磅礴卻又飄渺,她無法分辨是愛還是恨,隻是覺得有偌大的悲哀,從生生世世中長出,沿着血管從心髒到指尖。塞米拉看着他擡手指向克萊恩胸前的挂墜,黑色曼陀羅的花瓣栩栩若生,在他所釋放的詛咒黑霧中翩然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