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一時無人接話。掌櫃蹲在白布旁,兀自凝視了一會他的夫人,嘴裡嘟嘟囔囔說些什麼,半響,他默然道:“罷了。你們是不會懂的,你們隻會覺得自己盡力了。且上樓歇息吧,你們的東西,我沒有動。”
程瀾眉頭一皺,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麼,但終究咽下去了,他看了一眼祝輕時,轉身上樓了。江如琅拿扇子在手中輕敲兩下,想了想,也跟着上去了。李玄錦自看到屍體後,就面色發白,躲在祝輕時身後,不敢吱聲。賀君安看了看掌櫃,又望向祝輕時,他本就與祝輕時離得極近,一伸手就能拉到她的衣袖。
祝輕時目光轉過來,賀君安以口型對她道:“走吧。”
祝輕時垂眸,思量着,須臾,擡首輕聲道:“夜深了,您也早點休息,有什麼需要,盡管提。”
掌櫃撫着他愛人的手,像是捧着一束易碎的蒲公英,并不答言。
祝輕時抿抿唇,拉着李玄錦同賀君安上樓了。
到了房間,祝輕時叮咛李玄錦早點上床休息,李玄錦仍心有餘悸,似乎想說些什麼,但見祝輕時蹙眉沉思的樣子,便沒打擾,他依言上床,許是真的累了,不一會就睡着了。
他去安歇後,祝輕時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她轉首,望着遙遙月色,輕歎口氣,飲了一口茶水,入口苦澀,這茶水還是昨天的。
賀君安望着她,道:“在想什麼?”
祝輕時垂眸望向杯底,道:“在想他說的話。”
賀君安道:“你認同?”
祝輕時望向他,苦笑道:“怎麼能說沒有道理呢。百姓将安危系在各門派上,可我們能做的,好像也隻有日日巡邏,在危險出現苗頭時掐滅罷了,可這也僅是對我們而言,我們覺得它沒有鬧得更大,沒有更大人員傷亡,是好的。可是平白遭災的百姓又怎麼說呢,這對他們來說,就是重創,是一輩子無法抹去的陰影。待事情水落石出之後,有人開慶功宴,有人辦葬禮。”
她歎道:“而且有些事情本與他們無關,也隻是無故被牽扯進來罷了。還真應了一句話,上位者吐一口唾沫,便淹死了無數平民。當然我也隻是比喻,不恰當的比喻,我從不認為有誰比誰高貴,人人平等,衆生平等。”
“我知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可是我還是想……為什麼、為什麼就沒有辦法在所有危險發生之前就察覺并且解決,為什麼這個世界上總有人用不恰當的方式,為什麼苦難總是流向……我讨厭苦難發生在自己眼前,我卻來不及阻止。”
她一口氣說了好多,手指還在微微發顫,祝輕時捏緊茶杯,感覺喉嚨一陣幹澀,她舉杯欲飲,想緩解一下,手腕卻忽地被人抓住。
賀君安将茶杯從她手中摳出,道:“茶涼了,别喝了。”
他方才伫立在那一動不動,聽着祝輕時一字一句說完,祝輕時也察覺到自己情緒有些激動,略微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說多了……你别在意。”
賀君安垂眸凝視着她,祝輕時卻不敢和他對視,她目光落在賀君安抓着她手腕的那隻手上,他的手骨節分明,勻稱好看,平日裡随手捏碎一個茶杯都不在話下,如今握着她,卻很是溫柔,就連剛才忽然的一抓,也是輕輕的。
他從不強迫她,如果她方才不順着他的力道停下,執意要喝那杯水,他也不會強行阻止。
賀君安注意到她的目光,卻沒有松手,他牽着祝輕時到一旁坐下,道:“你是今天太累了。”
他放開了她的手,祝輕時擡手捋了一下碎發,垂眸微笑道:“是麼,我也覺得。”
賀君安站在一旁,凝視着她,月華散在她的發絲上,他開口道:“有善便有惡,每個人對善惡的定義都不一樣,或許你覺得他在作惡,他卻認為他隻是在實現自己的夢想罷了。立場不同,看待事情角度不同;心性不同,所做出的決定自然也不同。有人一毛不拔,便有人揮金如土,隻是做自己罷了。”
“就是千千萬萬數不清的形形色色的人,構成了這個天下。若是所有人都信念一緻,隻行善行,那也就沒有門派存在的必要了。終究會有人或貪小利,或行詭途,門派所行皆以大局為重,個人、家庭隻是局部,若沒有大局的安穩,苦難遲早會降落在每個人的頭上。沒有大家,何談小家?這麼看來,大局為重并不錯誤。至于其餘損失,應當盡力彌補。”
“天下何其大,每個角落都在發生不同的故事,沒有人可以料想到一切。做人,并不是做神。隻要問心無愧,便好了,不必多做無用的憂慮。”
他聲音沉沉的,音色十分好聽,清潤又帶着磁性,祝輕時聽了将近十年,仍覺聽不夠。
祝輕時能感受到他一直在看着自己,默了一會,輕聲道:“你說得對,受教了。”
賀君安一頓,須臾,道:“你為什麼不看我?”
祝輕時垂眸,目光落在自己洗的有些泛白的裙擺上。
賀君安道:“師姐,你為什麼一直低着頭?”
他轉身正對着祝輕時,俯身,雙手撐在座椅兩旁的扶手上,湊近了,凝神道:“師姐?”
他們倆挨得極近,祝輕時已經很久沒有和他離得這麼近過了,她甚至能感受到對方的吐息,祝輕時慌忙别開視線,頓覺心如擂鼓,她伸手欲推身前人,磕磕絆絆道:“無事,我……無事,我今日……我确實有些累了……我先去歇息了。”
盡管她有意遮掩,賀君安還是從她聲音中聽出了哽咽,他愣了一下,按着扶手不動,道:“師姐,你……你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