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獨孤飛
“你一會兒就跟着我,隔着簾子也好好瞧瞧,但也切莫表現得太明顯了,雖說那些個命婦也不是不知道你會來,但心知肚明是一回事,真擱明面兒傳出要選皇子妃的風聞隻怕是要耽誤這些女眷們自主擇婿,何況叫人知道你一個皇子來了女眷這邊也未免尴尬,你…欸?人呢?”
夏侯皇後說到一半本能看向自己的兒子就發現那小子已經不見了,不由蹙眉觑向了一旁的大宮女靈雨,靈雨也失聲瞧回了她,二人面面相觑皆是沉默,滞得身後隔幾步跟着的侍女們也不由停了下來。
夏侯皇後不由歎了口氣,明明白白地無可奈何:“這混小子又跑哪去了?”
-
此刻的夏侯園内也是不缺人聲熙攘,可光看這人影倒似處處都能尋得空寂——一園之内,到底是參差有别。
那年輕人站的地方本要安靜一些,也就是說除他之外沒有别人。大月的天氣也本還有些寒涼,可夏侯園裡的梨花卻已憑着柔淺的潔白開得熾盛,離離的春色猶似映雪,娉婷搖曳的花影缱绻落在他月白的衣衫上竟也似極溫柔的少女般多情。
然而這春景越像是妩媚般多姿,就越反襯出他不解風情般的無情。
他的人雖站在那裡,漠然得卻又像遊離到了這滿園春色之外。
隻是旁人顯然不給這裡的安靜面子,幾道人影成群靠了過來,就也顯得此地格外的喧嚣。
那日闖入質子府的銀冠公子帶頭靠來這裡,指着他道:“果真是你!你竟然也來了?!”
随即就是怒極而笑:“咱們的皇後娘娘居然連背信棄義的賣國賊都開始邀請了嗎?怎麼?楚國的白眼狼也配和我們這些王公大臣家的子弟們受邀同列了?!”
一旁壯碩的杏衣青年附和起他,明顯也是不屑得很:“物傷其類嘛!許是皇後娘娘她自覺同病相憐,因着自己是外邊來的,就也覺得外邊來的都是好的了呢?”
銀冠公子就也嗤笑道:“可是這人背信棄義誰不知道?皇後娘娘身為一國國母,再怎麼心軟也不該可憐他這麼個跳梁小醜,更何況北楚視這叛徒為眼中釘,她這麼捧着怎麼就不想想可能會激怒北楚?到底是婦人短視拘泥于眼界!不過也對!畢竟是小國出來的,終歸是上不得台、哎呦!誰?!”
他臉上驟然受創,一片銳痛,疼得他立刻捂住了右臉,待反應過來把手拿下來,就是滿手的血。
他也不知是被什麼打的,隻見一個小宮女笑嘻嘻地走了過來,穿着宮裝,卻穿得很不規矩。隻見其人将兩袖都挽到了肘上,手裡還像等着打水漂般颠着備用的幾顆石子,三五塊,俱都有棱有角,顯然撿得很是随便。
隻聽她張嘴也是輕慢得随便,偏偏所說的内容倒像是一本正經:“敢背後議論國母?你們這是打算要開始亡命天涯做什麼亡命狂徒了嘛?厲害了嘿!”
那銀冠公子不由死瞪向她:“臭丫頭你敢傷我的臉?!你知不知道我爹是戶部尚書?!”
“哦~你說方清水方尚書嗎?我記得他的名字!”那小宮女挑眉像是仔細思索了一下,才恍然大悟般猛敲了下自己的掌心,莫名自豪得倒像被人考較功課,也活像在說“瞧!我背的不錯吧!”
可惜她旋即就是笑眯眯地接着道:“所以呢?這和你以下犯上有什麼關系?難不成你想說其實是方尚書打算造反才言傳身教出了個這麼混賬的你?那就不必了吧?這連坐得容易讓人覺得我草率。”
“你!”
“你想仗勢欺人,也總得先量量自己的勢吧?”那小宮女倒是搶先一步替他挑明了說,“你不會真以為你爹做了尚書你就能無法無天了吧?那這皇宮裡的皇子們豈不是個個都能心想事成萬事如意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你就沒覺得這想法也忒美了麼?”
“你!我怎麼樣還輪不到你一個小小的宮女來管!”
“嘁,”那小宮女嗤聲翻了個一點兒也不像小姑娘的白眼,“子不教父之過嘛!你嘴裡不幹不淨,可不就得我替皇後娘娘教訓教訓你。”
“你!”那銀冠公子反應過來氣上更氣,堵了一瞬,卻是冷笑,“你憑什麼說我嘴裡不幹不淨?你有什麼證據麼?”
那小宮女一呆,緩慢眨了下眼,倒也回過味兒來:“你…這話什麼意思?難不成你還想耍賴皮怎麼着?”
“我便是耍了你又能如何?”
那銀冠公子哼哼兩聲方要自得,一旁的幾人瞧這小宮女呆了也是吆五喝六地顯然得意。
卻見對方突然樂了:“喲?男子漢大丈夫敢做不敢當,活得這麼卑鄙你倒也真是不拿自己當人。”
“你說什麼?!”
“我說,”那小宮女卻是笑得悠閑,“一個人做了什麼缺德事他自個兒再清楚不過了,你卑不卑鄙下不下作你自己心裡難道就沒點兒數麼?光在那裡自欺欺人有什麼意思?你不會真以為我想揍你還用得着聽你狡辯吧?”
霎時銀冠公子就被她氣得狠了,就連身後那幾個本打算看對方吃虧的也都猛地一噎,接連嗆咳發洩無果後也俱都惡狠狠地撸了袖子:“賤女人!爺幾個今天就給你漲漲教訓!”
那小宮女颠了颠手裡的石子,反而笑得懶洋洋的,十分惬意:“那你們就一起上呗,沒準兒量變引起質變揍起來還能有點兒意思,瞧你們一個個囊囊膪似的長得還不夠繡花枕頭的格倒是自大得很,可别叫人家誤會我這麼大個人還喜歡欺負你們這一群沒出欄的小豬崽兒。”
“你說什麼?!”
“實話呗!别客氣!”那小宮女笑着晃了晃腦袋,卻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就也好笑道,“哎?這問題你們剛是不是問過了?我怎麼聽着這麼耳熟呢?”
那幾個大男人被她的輕狂氣得不行,然而杏衣青年剛要動手,就被突然轉了念頭的銀冠公子猛地攔住。
後者猶豫地摸了摸自己臉上火辣辣的傷口,倒也當真忌憚起那小宮女手上小小的石子兒,也難免怕起此人的自大是不是當真有所依憑。
“我聽說夏侯皇後的娘家與一些武林人士有舊,這宮女的身手恐不簡單,眼下硬碰可能不妥。”
“那我們再找些人來?”
“你們嘀咕些什麼呢?”那小宮女瞅着他們居然還耳語起來了,就也終于不耐煩地叫了叫他們,“嘿!回個神兒!要打就快打呗!琢磨什麼陰的哪?又沒啥用!快點兒的呗!”
她身後的少年質子嘴唇微動,一時間倒像是想說點什麼,卻終究還是沒有開口,隻抱着手臂繼續靠着樹幹,仍是那副安然不動的樣子,仿佛對這裡發生的一切“聽”若無“睹”。
不過就算他聽若有睹也其實沒有什麼,那不過是一連串哎呀哎呀的慘叫,混在噼裡啪啦的動靜裡,跟小屁孩兒打架似的,屁事沒有——以緻就連些樹木摧折的聲音都找不見。
隻其中些許哀嚎慘叫凄厲了些,倒也不是揍人的太心狠,而是挨揍的着實不禁吓,也叫得殺豬似的不得章法。還混了些重物落地的砰砰聲,撞向同樣厚實的地面,聽起來就格外實稱,顯然被摔的人分量不輕、摔得也不輕。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一共八個年輕力壯的男人被一個接一個沙包似地往地上掼,卻俱是毫無辦法。
那小宮女倒像隻格外輕盈的撲棱蛾子,滿場亂飄,沒有着力,笑嘻嘻的又像隻惱人的家雀兒,蹦一下、蹦一下、再蹦一下!直吵得那些看她不過眼的人腦瓜子疼。
然而她那專踹人膝窩的腳卻狠,一腳一個趔趄的人,簡直踹哪兒倒哪兒,絲毫都不帶偏的,也是因此才沒連累到一棵無辜的梨樹。那些壯漢到了她腳下就像是成了什麼搖搖擺擺的奶娃娃,連站都站不久。
最後也隻有那銀冠公子由于沒怎麼動手也沒怎麼摔,好歹是沒被摔得七葷八素,最終也隻能驚慌又不甘地想撂句狠話跑路——就叫突然竄到眼麼前兒笑眯眯的小宮女駭得一哆嗦,猛地跌了一跤,才連滾帶爬地趕忙帶着一行人逃了。
這塊本就人煙稀少的空地也終于徹底恢複了安靜,隻餘下石子一下一下破開柔風又落回掌心的聲音。
那聲音在原地定了一會兒,許是石子的主人忍不住要欣賞一番那些人逃跑的“英姿”,頓了會兒才轉身靠近了場上唯一沒怎麼出過聲的少年。
“喂,你該不會是——睡着了吧!”
她好像是随着聲音蹦過來的。
這小宮女尖着嗓子卻又輕輕地說話,故意拖長了調子。一對丱發的發揪,一雙眯得細長而深的眼,俏生生地往少年人跟前一站——
俏的并不是她這個人的長相,而是那股子始終笑盈盈的皮實勁兒。畢竟作為一個小姑娘,她着實算不上漂亮,長得也黑。隻一雙眼白倒是生得清亮,襯得一雙瞳孔反倒亮得像星星。隻可惜這對黑眼珠子圓溜溜的,一轉起來就顯得不老實。
“沒有。”那少年本是雪峰般靜默不動,此刻聞言回她回得倒也幹脆,哪怕她問的就沒幾分正經。
“‘你就不擔心他們報複你嗎’?”她忽然換了個語氣好像在學他說他根本沒說過的話,“你怎麼就不這麼關心關心我啊?話本子裡可都是這麼演的!”
那小宮女忍不住對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盡管那少年仍是蒙着雙眼,這小宮女卻不知怎地,就好像總覺得他能如常人般看到自己一樣,于是也總忍不住與他對視、也無論如何都按捺不住臉上這些生動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