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容錯
那日南書房七皇子“負氣罷課”後,其人“負氣”的“緣由”也緊跟着稱病了。
等了七日,江揚也到底是忍不住又溜進了質子府。
其實他那時對被晾這事兒的耐性還算不錯,比不得日後,當然也可能是因為當時他還沒覺得對方和自己算熟。
他潛進去時摸了條熟路,還是上回那院子。
院内建築的主體似乎被當作了書房,其門窗設計大開大合,不但從屋内向外望去視野開闊,反之亦然。庭院偏東引道活水蓄了片小巧的水塘,枯荷之下偶有遊魚,曲水盡頭臨水坐了方亭子,斜對着院子南面還散落了套石桌石凳,其餘的就是遍栽的長青松柏以及些許花樹。
這院子的牆頭普遍不高,站在院内眺望遠方就顯得天地開闊。
江揚翻上牆頭就看見了羌霄,正站在屋内、立在一塊體積可觀的木料前忙着手裡的東西。
其人身前的木料規模不小,一米來寬、兩三米長、半人來高,擺在質料硬實的矮台上,像是片龐大的山地景觀。
細看之下,這巨大景觀也不是整塊的木料雕琢成的。其下的平台方方正正,被壓在木料下以四邊為基準大概每隔半寸左右就會有一條細而深的刻痕,标尺一樣,刻度均勻縱橫交錯。對應的這景觀整體也是由一塊塊精雕細琢的小巧木塊整合拼貼而成。
其基礎的木料單元不過嬰兒拳頭大小。羌霄此刻就拿着其中的一塊雕琢着,手的主人聽見動靜擡了胎眉,倒是不怎麼意外:
“你做不做賊最好有點區别,都是翻牆的話可沒人配合得了。”
他聲音淡,卻聽得江揚猛地一栽,差點用臉着地。
後者勉強穩住身形才跳了下來,哈哈幹笑着撓了撓頭,不由尴尬:“你怎麼說得好像對我有點誤會?我一般也不做賊啊!”
羌霄手上動作沒停,隻略微聳了下肩,倒是靠這敷衍表達出了一種截然相反的效果。
可惜他不明說,就也不能怪江揚選擇性愚鈍,畢竟後者素來對己身面皮的厚度自豪得很,又自來熟,幹脆當沒看見就湊了過去。
等進了屋,他倒才瞧見羌霄身後還挂了副莫名眼熟的立體輿圖,占了整片牆,其上宮殿運河、街坊巷陌鱗次栉比,被幾道幹路縱橫切割得很是工整嚴謹。
比對着台子上他垂眼瞧見的這個,牆上那幅雖然相對扁平了些,倒也算是同一種風格。
江揚琢磨了一下,沉吟:“嗯……你這是做了個山地桌景啊?”
他不由失笑:“你這個‘抱恙’倒是‘抱恙’得挺有閑情。”
羌霄稍微擡了下唇角,還是那種散漫得隻能讓人覺出敷衍的假笑:“皇子殿下喜歡靜養,那下次‘抱恙’不妨做個表率?”
“别!”江揚讪讪地摸了下鼻子,“别、别了吧……”
畢竟以他的本性,“靜養”肯定是“靜養”不住的。
他歎了歎氣,倒是投降得幹脆,卻也道:“我隻是不太明白,你總窩在家裡就不累嗎?畢竟這春光也挺好的,難道你就不會偶爾也想出去走走?”
羌霄淡定地反問:“春光好不好跟我有關麼?”
那倒也确實可以無關。畢竟光從字面來說這人也确實是連看都看不見這所謂的春“光”的。
隻是江揚不會提起這點,也斷沒想到對方會這麼直接。
後者淺聲嗤笑了一下,随意彈了彈指尖上的木屑。他這十指生得好看,雖因無力而略顯單薄,比不得同齡男子的修長往往是種有力的修長,但随着這一刀刀刻下去,卻也有種經心的穩:“倒是外面人多聲雜,出去反而要擾我的耳朵。”
别看他是個瞧不見春光的瞎子,他雖然眼睛瞎了卻也好像隻瞎在了眼睛,任誰看見他這提及隐疾時随意掠過的輕慢樣子,就也難免要覺得他不像是因為瞎了才看不見,而是因為他本就傲慢得目下無塵才不屑去看。
若和他相處一點時日,就也難免要覺得把他當個眼目不便的去照拂實在奇怪,更何況看他手下的功夫,他也确實不像是瞎了。
隻是江揚聽了那話,卻難免有些沉默。
羌霄切掉手中木料的一角,也叫手下的木胚陡然突顯出來明确的船形,他不拖沓:“你不是來找我的。”
江揚一愣,似乎不太明白他突然而來的話,但他認真地想了想,也努力地想表達出這種認真:“我是。”
羌霄就也笑了:“那我換個說法,你不是為了找我來的。”
這下江揚也不由真的被怔住了。
他猶豫了一下,小心地看了看羌霄,溫和中不由多了幾分謹慎:“我過來沒有别的意思。”
“你是為了伍延德。”羌霄不接,反道。
江揚不禁被他堵得有些說不出話,倒是終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尴尬道:“你也知道那天過後發生了什麼?”
羌霄笑了笑,隻道:“我聽說伍延徳回去後就被氣病了,現在倒是‘抱恙’不起。”
他看來有些漫不經心,也難免讓人覺得涼薄。
江揚不由皺眉多看了羌霄一眼,像是沒能料到對方會是這樣的表現,卻也還是點了點頭回答:“對。”
但他沒問羌霄是怎麼知道的。
雖然伍延德是個不常在外露面的官,而羌霄也不愛出門,但這質子府裡也不是沒有能四下走動的人,甚至這質子府裡的人手本就是宮裡安排的。反過來,隻要羌霄想問,其實哪怕是皇宮裡不那麼明擺着的消息也不是羌霄得不到的。
當然,得他想問。
雖然羌霄縱使看不見也不代表就非要對外界的一切無知無感,可江揚也知道,這“有知有感”若被有心人察覺,隻怕也容易疑心他另有所圖,可他如今當着江揚的面卻毫不避諱。
江揚不覺有些沉默,看到羌霄就站在那裡,兩袖為圖方便直接固定到了手肘以上,露出的手臂雖蒼白、人看來雖孱弱,卻落拓坦蕩得讓人想起早春寒涼裡的綠松,還是立在孤峭崖頂上的那種。
但他又着實坦蕩出了一種無所經心的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