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九層之台起累土
“你身體好些了麼?”
“多謝娘娘關心。”羌霄說着倒好像想到了什麼,于是突兀地笑了笑。
他的臉色蒼白得幾乎透明,就像被暴雨打透的梨花,雖是未落卻也似将落,那神色間的倦怠頹靡活像被瀝盡了生氣。
然而饒是如此,他卻這麼突然地笑了,笑得還很是讓人莫名其妙。
夏侯氏忍不住問出口:“你笑什麼?”
她的聲音溫和,倒是不惱,隻是有些純粹的好奇。
這倒多少有些像她的兒子。
當然這話反過來說或許才更合理。可江揚本身卻是個常見于他那年紀的性子,所以反倒是夏侯氏久居深宮猶還這樣才有些不常見。
羌霄道:“我隻是覺得皇後娘娘可愛。”
夏侯氏短暫地頓了頓,才溫和着問道:“哦?何出此言?”
羌霄略低的聲音也是溫緩,隻是說的話卻未免僭越:“娘娘等不及要見我,卻還要先勉強自己說些客氣話,實在是有些矛盾得…可愛。”
夏侯氏沉默了一下,一雙清淩的眼卻并不羞惱,她面色稍冷,就也多了些她這身份應有的嚴厲:“你這麼放肆,就不怕我懲治你麼?”
羌霄隻微笑道:“一個人想做的事太多了,具體能做成什麼卻往往需要取舍。”
他聽來倒是溫煦謙和,講話慢慢的也并不很忤逆,反而意外地竟像是有幾分乖馴,可他身上那種仿佛天生的譏诮卻仍舊鮮明,割裂得很。
他隻是說:“若是娘娘有所求,覺得為之可以容忍我留下幫襯,那麼自然也會容我放肆一些。”
隻可惜這謙和本身引人質疑,配合言辭裡的譏诮就更是欠揍得很。
夏侯氏冷嗤一聲,卻道:“我已經是皇後了,要再往上求也隻能求一個太後的位置,可惜,我偏對那個位置最沒興趣。”
就像夏侯氏未曾料到羌霄會開口得如此直接,她這麼說出來也已經直白到酷烈了。
無論她說的是想還是不想,這話都不是一個宮妃該當着一個外人的面明說的。
而她就這麼明說了,而羌霄這個外人也就這麼明着聽了。後者甚至還歎了歎氣,甚至還狀似體貼般提醒道:“可惜決策的自由往往從屬于權力,皇後娘娘不要那位置,卻要類似的實權,說真的又覺得容易在哪兒呢?”
夏侯氏嘴唇微微蠕動,到底還是咽下了想要脫口而出的反駁,她沉了沉氣,過了一會兒,才突然、也絲毫不嫌突兀地開了口:“羌公子知道本宮有幾個兒子麼?”
羌霄遲滞了一瞬,像也在為她這突來的話題思忖起她話裡的深意,嘴上倒是也順着她接了下去:“聽說是兩個。”
其中一個自然是七皇子獨孤飛,另一個則是早已因病夭折的大皇子獨孤鴻。
早夭并不是一個好詞,或者說白發人送黑發人總是難免如此。夏侯氏顯然也想起了她那可憐的大兒子,不由眉眼低垂,就連嘴角都仿佛被洇透進陰影裡。
然而微微地,她卻像是笑了。沒有笑意,隻說不出的詭秘和冷漠,倒像是隐隐透出了恨。
“我有兩個兒子,卻隻有一個能留在身邊,甚至年紀還小就要被送走多年,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羌霄不由沉吟,再開口也隻溫和道,“聽娘娘的意思,那位大皇子的死應該另有隐情。”
“隐情?”夏侯氏卻是冷笑。
她的長子獨孤鴻,作為大皇子,無論是死是活都是這後夏的嫡長子。
隻可惜後夏并沒有中周那麼重規矩。
“鴻兒并沒有死啊,” 她抛下這個驚雷倒似笑得更開了些,也仿佛說得笃定,卻是咬住銀牙,穩出了明晰的恨意,“雖然他從一出生就被人毒害!三番五次!沒完沒了!”
羌霄隻是側耳靜靜地聽着,聽她直到終究喘勻了呼吸。夏侯靜停頓了許久,倒像是不知該如何再度開口:“我……”
她的聲線顫動,仿佛終于像是捋出了一個可以勉強切入的點:“我和我夫君是少年夫妻,情深日笃,恩愛有加。可惜後來後夏政變,他陰差陽錯被推上了皇位。我知道這本該算件好事,畢竟皇位嘛,多少人求都求不來。隻可惜他不過是一個被推上去的皇帝,我也不過是一個外來的皇後,在這邊沒有根基,幫不到他,卻僥幸占了中宮的位置,所以想我死的一直很多,而我也僥幸還活着。隻可惜我的大兒子并沒有我這樣的運氣,恰恰是我,給了他一個不能活下去的出身……”
她說到這裡,不得不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直到她又看向了羌霄,才勉強繼續:“其實你應該很容易理解吧?我聽說你出生不久就被廢後尤氏下毒,雖是勉強保住了性命,卻也因此毀了根基,你這些年治病所受的苦我也多少看在眼裡,那種被人步步緊逼算計到死的滋味想必你也很清楚。”
羌霄沉默地皺起了眉,倒是沒有立即應她。
夏侯靜也并不是非要他回答,她更像是觸及心結一時難以擺脫這樣的情緒,不覺握緊了拳頭才能勉強沉住聲音:“我不像你母妃百裡明月那麼有本事,還能借機反殺廢後、斷了那尤氏一族的根基,我隻能……走我江湖的路子,讓他假死、把他送走……”
她哽了一聲連忙捂住了嘴,忍了忍,才壓住了滿腔積郁快壓不住爆發的厲色,低聲道:“他!他還那麼小…就沒了父母…!我甚至不敢告訴飛兒他哥哥到底是怎麼‘夭折’的!又…又為什麼非‘夭折’不可!他還以為他兄長是病死的,見我不願多提,因為怕我會傷心,就也不再問了……”
羌霄聽她語難成句直到沉默了須臾,最終也隻是平緩道:“娘娘倒是将七皇子養得很天真。”
這雖似個評價,卻未必真是。然而說者未必有偏向,聽者卻是有的。
夏侯靜不覺苦笑:“你也覺得我做錯了嗎?”
她竟也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當真做錯,可她又自覺做錯了什麼?是後悔沒養出獨孤飛的野心嗎?還是她終于被這些年的時光養悔了腸?可惜她的心思到底也隻有她自己清楚。
“飛兒的出生是個意外。”夏侯靜平靜道,“我并不貪戀這皇後的地位,也不是圖謀更多的權勢,隻是我終究也隻有這兩個兒子!”
随着她終于放緩了呼吸,這屋内也漸漸沉寂下來。
過了須臾,不算很久,當然他們也可以這麼一直緘默下去,比比誰的耐性更好,卻也着實沒什麼意義。
羌霄笑了下,很輕、很淺,甚至都有些像是乖覺:“那娘娘希望我怎麼做?”
夏侯靜聞言看了他一眼,卻沒順勢接了這話。
太古怪,她不安心,自嘲她這般年少時以率直聞名的人如今竟也被養出了戒慎多疑。
她隻道:“……奇怪,你一直都不像個沉不住氣的人。”
羌霄卻也隻溫聲道:“恰恰相反,我最讨厭沒必要的曲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