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了江揚的名字,而這個名字他其實不常叫,
“不是你的選擇才叫選擇。”
“人生在世不過就是各方面得失的平衡取舍,盡管這‘利益’對你來說可能包括情義,但我不是你。我能抛棄我的馬,更不會為了某個‘别人’輕易付出性命。你喜歡講道義,挺好的,但那是你自己的事,不要随便往我身上套。”
他的語氣倒也不是輕蔑,隻是略顯冷漠。就像被迫旁觀了一場并不想參與的鬧劇,而難免厭煩。
他固然是看得懂的,說得如此直白,也其實不無道理,隻是那“道理”真說出來卻難免會顯得自私,也恰是江揚絕對不可能認同的。
但江揚定定地看着他沉默了須臾,卻忽然笑了,笑容中固然有些苦,他卻也是認真地對羌霄道:“可你又何必非把自己往冷酷上說呢?花開百種人各有異,這我一直都知道,我就沒想往你身上套什麼。其實無論你怎樣我都…我都可能沒資格說什麼,縱使世人推崇高風亮節,但大多數人其實就算想高風亮節也沒有那樣的資本,不是錢,是很多人生下來就很苦了。你說取舍我也明白,可這世道本就很難了,能像我這樣幸運的從來就不多。”
羌霄沉默了一瞬,
“幸運?”他的冷漠中似有一些諷刺,“你真要這麼說麼?”
但江揚卻也不過是略微苦笑了一下,而其實他的苦澀也好、憤怒也罷,都到底隻像是江河裡的一條水,大浪奔騰,終有歸處,也很快就會被更大的浩瀚容納打散:“我明白你想說什麼。其實太子也好四哥也罷,無論哪個我都不希望這事真是他們做的,身為皇子,知法犯法、手足相殘,還是這麼個犯法兒,那就是不對。但我心裡也明白,他們活得比我痛苦。”
羌霄仿佛終于忍不住,卻也隻是輕嗤了一下:“你這話也未免說得太傲了。”
江揚卻不是傲慢,他隻是搖了搖頭:“不是我傲,而是比起我來,他們确實從小就沒什麼選擇,不像我退一步還可以在朝堂外浪蕩個幾年,他們自小就在宮裡憋着,被朝堂裹挾,若是因此憋得痛苦乃至扭曲,那也不過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羌霄卻冷聲道:“是你能容忍别人的情理?還是你能容忍自己的情理?”
“嗯……”江揚難免沉吟了一下,蹙了蹙眉笑得有些犯難,最終倒像是開了個玩笑,“該怎麼說呢?也沒必要别人怎麼樣我就得怎麼樣吧?反正這世上已經有無數個别人了,那我就隻當一個遊手好閑的江揚不可以嗎?”
羌霄聞言面目沉靜,勾了勾唇,最終似笑非笑地道:“所以你說我不夠壞其實不是真因為你覺得我那樣也算好,而是因為你對他人的要求太低。”
江揚一愣,不由失笑,有些無可奈何:“你這是故意曲解我的意思。”
“對你或許有差别,對我沒有。”羌霄含着那笑冷淡得平和,“其實你能一筆掠過你那些兄弟的事,也不過正是因為對你來說,無論他們做了什麼,都沒有差别。”
“……”江揚看着他,終究也隻能苦笑,“我隻是覺得如果一昧将自己的意願強加給别人不也是自私得很麼?何況我交朋友也不該是為了找人陪我去死吧?”
他說得羌霄不由沉默,他自己卻反而笑起來了,笑開了,似乎随意得朗然:“我交朋友,能夠同甘已是很好,至于共苦,還是算了吧。”
羌霄垂了垂眼,沉默了須臾才淡淡道:“……那你找的大概也隻能是酒肉朋友了。”
“酒肉朋友就不好嗎?”江揚卻反而笑着反問,“一個人受苦已經夠難受了,又何必非要拉多一個一起遭罪?人生如逆旅,我倒覺得能有幾個一起喝酒的朋友可以在沒事時聚聚就已經是很幸運的事了,得的再多我怕我就該愧疚了。”
他說得看似多愁善感,實則灑脫不羁,提前斬斷這些俗塵牽絆卻也當真是斬斷得毫不在意。
羌霄聽了許久,倒也似無話可說,可他終究還是道:“……看來你對你的馬倒比對你口中的朋友情深。”
“你又何必故意拿話激我?”江揚卻不免無可奈何,“我并不是覺得你方才的選擇不好,隻是覺得我本可以做得更好,如果我的武功夠強,那就本不必抛下它們,也不必叫你獨自應敵……”
羌霄卻冷淡道:“你未免将世事都想得太簡單了,一力破百巧的法子也并不總能有效。”
“你說取舍,我們就來說取舍,我既是給不了你更好的選擇,又何必強加給你我來批判的對錯?”江揚似乎也仍隻是平常無奇在笑,“而我也隻不過是人之常情的想盡力而為罷了。”
凡事盡力,再知天命,也未嘗不可不是嗎?
他不過就是這樣想的罷了。
他本就是這樣的人。
這點羌霄也本就清楚。
可,可能畢竟事已至此,外面暴雨打透,内裡凍雨凍透,有今天未必還有明日,有些話,也到底是沒有被淹死在他肚子裡。
他終究還是開口:“盡力而為……你當真盡力了嗎?”
他問得太輕,叫一時還不能理解的江揚近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他當然是竭盡全力,已然對決定要争取的一切竭盡全力。
除非對方說的不是那些,他才可能沒有聽錯。
羌霄低低地笑了笑,自喉間、自被凍雨打透打薄的肺腔底,似溢出低低的嘲弄:“你看你的兄弟,是過客兄弟。你對你的馬,都其實比對他們的要求高。與人往來沒有要求,看似寬容,是個益友,卻充其量也隻不過是個酒肉之交……這難道不也算是一種虛僞麼?”
江揚被他突然的開口震住,怔忪間不覺低頭,目光顫動,迷茫間忍不住擡眼望向羌霄,定定地瞧着他。
【你對他人的要求,】
【太低。】
江揚突然意識到,他或許确實……太自負了。
就連他那點自以為掩飾得很好的疼,都不過是種自顧自的傲慢。
兩人間死靜了半晌。
然而此時此刻,江揚到底是閉了閉眼,暫且壓下眸中的混沌混亂,倒仿佛沉思了須臾,才忽而搖了搖頭失笑地看向羌霄:“那阿霄覺得自己算是我的朋友了嗎?哪怕隻是酒肉之交。”
羌霄沒料到他會這麼說,一時間回不上他的話。
江揚卻猛地像是當他默認了,也不給他機會,自顧自就道:“好!那我回去就請阿霄喝酒吃肉!”
羌霄沉默地凝了眼他的方向,終究是沒再說話。
可惜,就連江揚也并不總能叫他的輕狂如願以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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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昭二十年,後夏皇七子獨孤飛西郊狩獵遇襲,被困山中,暴雨連日,山洪崩塌,上欲派遣人手深入搜尋而數日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