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酒肉知交
天地昏暗暴雨連延,不知過去了多久。
起初江揚還能憑着武人相對精準的感覺判斷時間的流逝,但後來失血、饑餓和濕冷漸漸模糊了他的感受,那不是南方那種慢慢将人滲透的濕冷,而是直接将人泡在冰水裡的濕和冷。
江揚甚至還有心玩笑他從來都沒被泡得這麼“白”過。
可惜到了第三天,他就連這樣玩笑的力氣也不多了。
甫一從半夢半醒的淺眠中醒來,他半個身子都凍得麻木,于是隻能小幅度勉強活動了幾下,也這才突然發覺懷中人的呼吸聲太淺,趕忙伸手去探,入手的皮膚冰冷,再看羌霄的臉色已是青白。
江揚暗道不好,見他雙眼緊閉叫也不醒,像是失溫。靈光一現,趕忙咬破腕子給他喂了幾口熱血,卻也知道再這樣下去不行。再想不到辦法幫羌霄取暖後者隻怕是拖不下去了,可這到處都是冷雨,哪兒又能找到明火?
半人高的石洞裡是逼仄陰冷,石洞外卻也隻有望不盡的暴雨荒寒。哪裡都像一片絕地。
江揚也知道這境況危險——除非他不在乎羌霄的命。
當然他可能也真就沒那麼在乎,因為他最終也将人背了出去。
他膝上的傷口始終沒有愈合,被冷雨泡得久了還有些潰爛,這麼突然地站起也難免吃不上力,他隻有撕下條濕澇澇的布條,拿同樣濕漉的粗樹枝姑且固定,就拄着劍鞘将人勉強背了起來。
其實他一向都覺得羌霄的骨頭單薄,沒什麼分量,但連日來的消耗也終于讓他這一向自視強健的人氣力告竭。
他知道他或許該留在原地等待救援,或許至少該把羌霄留在洞裡避雨自己去找可能來找他們的人,總比他背着一個羌霄在暴雨裡亂走方便,也好過叫羌霄跟他淋雨。
可他們已經等了三天,他怕羌霄等不了了。還怕如果自己暈在路上,會不會更沒人堅持來找羌霄。
西郊山區有守林人的住所,也有供王公狩獵暫且落腳的小屋,他雖然從沒去過,但隻要能找到一個,就算砍了桌椅生火,也總好過繼續窩在這陰冷的狹窄山洞裡。
路上泥濘,草木濕滑,江揚難免踩得一腳深一腳淺。
而羌霄被雨砸得狠了,雖然勉強裹了黑衣被綁在江揚背上,但貼在江揚背上的胸膛還是冷得像冰,江揚忍不住抓住身前凍玉似的手揉搓,忍不住低聲喚他:“阿霄……阿霄?阿霄…!”
耳邊似乎有聲音,直到響起了幾聲嗆咳,羌霄竟真低啞地有了反應,多少幾分像是無可奈何:“……怎…麼了咳!咳咳!”
倒叫江揚驚訝下不覺眨了眨被雨水弄癢的眼睛,愣了一瞬,才趕忙反應過來:“沒!沒什麼!”
卻又突然叫人滿頭霧水地笑了,笑得他自己勞損的胸腔也呼哧顫顫的,簡直就像什麼快要被用壞的風箱:“我、我隻是覺得事不過三的說法還蠻準的!每次多叫你幾遍還都挺有用!”
他說這話當然是為了玩笑,可那語氣裡又不住冒出幾分傻氣。
如此境況,他竟還似如此沒心沒肺,從某種角度來說倒也确實該叫人佩服。
隻是他是當真無心,還是心有愁緒卻想緩和氣氛?恐怕也隻有他自己才清楚了。
羌霄沒什麼力氣怼他,暴雨中也隻能緊閉嘴唇,反倒漸漸注意到了嘴裡的血腥味兒。
“你給我……喝了什麼?”
他問得實在沒什麼力氣,聽來甚至都不像一個問句。
江揚卻隻搖了搖頭,半是玩笑地道:“你湊合着喝吧。”
江揚沒細說,羌霄也就沒再追問,也可能是因為他本也沒剩下幾分追問的力氣。
那點微薄的、如回光返照似勉強聚起的意識也很快就被暴雨打得再次模糊潰散。
好在在江揚的心徹底沉到底前,他也總算好像望見了遠處的亮光。
他又走了很久,才終于确認那确實是燈火。
當時的天已經太黑了,他也走得太久了,不免腳步僵硬、人也混沌,他非但已經不清楚那是什麼時候,就連感覺也都快徹底麻木。
直到他終在那一片漆黑中看到一點火色,那被暴雨水霧狂風樹枝共同沖擊而晃蕩得簡直就像他臆想出來的一點暖黃也終于變成了真的,就映在他漆黑凜冽的眼裡,就像星星一樣亮。
或許亮的也不是燈火,而是他眼底的喜悅。
盡管他整個人就像剛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那眼底也仿佛盛了從水底撈出來的星光。
隻是他整個人已經像快被這如同倒灌的冰雨凍傻,所以那星星亮歸亮,卻不免遲鈍,就像是快被凍住了一樣,又像被燒得有些混亂瘋狂。
“我……”可能是因為太久沒張口,他剛一開口就像嗆到了肺,不由咳了咳才勉強壓下去向聞聲推門出來的戶主請求,“我、咳、我的朋友急需熱水!您!您能幫幫我們…嗎?”
而對方站在那裡定定地看了他二人一會兒,不由有些戒慎又有些狐疑,但顯然也看出他二人此刻狼狽得又豈止能用衣衫不整來形容?那簡直就像水裡剛爬出來的落水狗,叫對方不覺皺眉皺得更深了些,卻到底是道:“……進來吧。”
“太好了!”
江揚一喜,呐呐着道謝,不覺抓緊了抓着羌霄的手忍不住安撫似的喃喃,就要背人進去。快要遲鈍的腦子也好像熱烈地跳動了一下,眼睛裡光影晃動,簡直就像快熄滅前最後再噼啪着爆一下的微弱燭火。
他的力氣早就沒了,走到這裡也不過全靠麻木苦撐。
然而羌霄又哪會再回答他呢?對方早已沒了反應,不知是生是死。
恍惚意識到這點,江揚僵硬的神志也這才有了一絲松動,就像是被無形的鞭子驅趕着走了太久太久,終于勉強可以停下的一瞬,周圍的環境也終于可以滲透一般漸漸地侵進他的感知,眼前、耳邊充斥的也不再是那近乎耳鳴似的嗡嗡,就好像其上的冰面漸漸龜裂,終于露出其下早已蟄伏的薄弱清晰。
那種意識也漸漸清晰,他好像突然有些明白那意味着什麼,或許……他已經……
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