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阿霄?”
他眼中的燈火動蕩,或許動蕩也不止是因為他不覺顫抖的身體。
他還那麼年輕,或許還未曾親眼見過難以拒絕的死亡,對象還是他熟悉親近之人。
那不是一個人堅強與否就能接受的事情,死亡和一些事一樣,隻有當他真的迫近到眼前,人才會知道自己面對它的感受。
而江揚也可能是第一次如此恐懼……
……不!
但是不!不對!這沒用!
他使勁搖了搖頭,終于又讓自己清醒一些,壓穩了腳步,就要疾步進去。
然而那房主卻突然攔住了他:“等等!你叫他什麼?!”
江揚木然一怔,像是被震的又像是陡然醒了,他現在的狀态不好,隻能勉強反複打起精神。隻有眼底燃燒的那一絲晃動不堪的希望仿佛仍勉強照亮着他的神志,證明他也到底還沒有被徹底凍傻。
當然也不止是凍,而是饑寒、體力告竭、是數日來的緊繃和苦苦支撐,也是憂慮、焦急、絕望……但他不能…絕望?!
他甚至恨自己心底關乎阿霄的那個隐隐的猜測!
然而在場的第三個人卻将他難以聚攏的神思逼得不得不更清明了些,他死死盯着江揚和他背上的羌霄,又看了看江揚手裡的劍:“……你是七皇子獨孤飛?那他就是那北楚的質子了?!”
“是、是…怎麼了?”江揚也不由僵硬着迷茫。
對方攔住了他二人竟是斷然道:“什麼怎麼了?!這種背信棄義的叛徒我祁出自然不會救!”
江揚一時不免愣在那裡,太過震驚甚至不知該怎麼反應:“可、可他就快死…”
他戛然止聲,就像被那個字驚醒,也終于反應過來,不可置信地瞪着對方,擠出嘶啞的聲音:“可、可我們後夏因他免于戰火、難道不該救他嗎?!”
祁出卻是冷笑:“我祖上一直是前晉重臣,為他北楚亡國!就算如今也算因他免遭戰火屠戮,但這恩義我可承受不起!就算你說他通風報信确實打亂了北楚的進攻計劃,但也是他北楚叛國亡了前晉!又背信棄義突襲後夏!他楚人造下這麼多罪孽憑什麼其中一個為了私仇倒戈就要我們真正受害的人反而對他這仇人之子感恩戴德?!難道他不正是那些叛賊真正的血脈?!不是因此而最得利的那群楚人?!難道不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能有機會出賣他自己的國家來跟我們換恩情!想要感恩你去!這些年後夏皇家花了多少民脂民膏來供養這人!憑什麼叫我們這些餓死都沒人管的流民也被迫承這恩情?我甯願餓死山中!也不要感激一個劊子手的兒子!”
江揚被疲勞磋磨的思緒也這才慢慢撿回了運作,然而聽了對方的憤怒江揚胸膛雖也暴起憋了一團火,卻也無法對對方太強硬,隻能撐得自己目眦欲裂。
他想說阿霄不是為了私仇,可其實這話隻有羌霄自己能說他沒資格,而他确實也知道百姓們有多苦,無論這祁出認不認前晉的滅亡、覺得自己是晉人還是後夏人,對方也都是苦于北楚野心的百姓。江揚明白他們對北楚的憤怒,他自己又何嘗不憤怒?
如果當年戰事起來了,他後夏又能在北楚的鐵蹄下堅持幾年?
北楚強大,而他後夏不過是一個擴大不了農耕養不了強兵壯馬的小國!不過是靠經商稍有富裕又偏偏擋了北楚南下的坦途,可難道因此就要成為他北楚對付中周的踏闆嗎!
都說弱小就要挨打,可又憑什麼!憑什麼這話就對?!
或許那些靠着弱小者血肉飽食的人還會嗤笑弱者正是因為什麼都沒做才會弱小才會受人欺淩!就好像所有人都該像他們那樣恃強淩弱!該像他們那樣大魚吃小魚通過撕咬别國來壯大自身!就該那樣就算讓别人生離死别痛苦不堪也無動于衷甚至反而能在這裡找到樂趣!可憑什麼“應該”!這又算什麼道理?!
人活于世活成禽獸一樣難道就真有什麼可得意的嗎?
可北楚偏偏就是這樣的風氣甚嚣塵上,偏偏踐踏着後夏這樣的小國還如此洋洋自得,也難怪許多百姓恨極了楚人……
可、可是阿霄并不是其中的一個啊!就算他生在那裡、長在那裡,他也不能決定那裡的一切啊!
或許他确實愧對了自己的家國,因為當初北楚行動之前還是有想要接走他這個被留在敵國的質子,他也是因此才能扣下暗中前來接他的楚人從而将消息洩露給後夏。
但若非羌霄如此江揚也恐怕早就因為北楚國破家亡。
為什麼他隻是不想……或許隻是不想眼見那一切,怎麼如今就既沒了家國也失于道義,就好像無論走到哪裡誰都有“道理”照着他的脊背踩上一腳?叛國之人或許一般是該受萬民唾罵,但是他這“叛國”又當真一樣嗎?
可江揚也不能強求祁出如何,他隻能道:“可他到底是一條人命啊!何況他當年在北楚時還隻不過是一個小孩兒,稚子無辜,大人甚至都難以扭轉一國的風氣,更何況隻是一個弱小的孩童?我們的孩子若是遇到了楚兵,難道你就不希望那些楚兵能至少看在他們還小的份兒上也生出些同情嗎?”
祁出沉沉看了他一眼卻是冷笑:“人有生老病死,無論他過去是不是孩子反正百年之後他都會死,那我現在救不救他又有什麼差别?更何況你也說各國的風氣已經到了這種程度,這世道已經就是這麼一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那他早走晚走又有什麼差别?”
“你說的可是一條人命!”江揚脫口後陡然失語,卻又隐隐醒悟過來。
沒用的!
他終于想通無論他怎麼反駁都沒用!因為他不可能說動一個本就不吝惜性命的人人命并不輕賤!
其實江揚也不敢說自己當真心慈手軟到絕不會殺人。
他可以殺人,但你得給他個理由。他也可以眼睜睜看一個人死,但你也得讓他信服!
而要他眼睜睜地看着羌霄被自己拖死……他服不了。
他忍不住握緊了劍鞘,聲音僵澀:“我知道你有你堅持的道理。可是他也于我後夏有恩,你總該認他确實是救了我後夏的子民,既然你也客居在此,就算看在那些活下來的百姓份兒上!我也求你救救他吧!就算你不願意也大可隻借我爐竈就好!旁的事我自己會做!這也不算壞了你的道義吧?!”
祁出冷嗤卻是有些薄怒:“你這是要我自欺欺人?!”
“我是希望你看在一條人命的份上,通融一下!”江揚苦笑,卻是背着人直挺挺跪下去,他膝上的傷口早被泡脹潰爛,此刻往地上一杵就磨下些肉來,“人命關天,多有冒犯,還請見諒……”
祁出震愕之下卻更是瞪狠了眼,更似哀其不争,不禁怒斥:“你堂堂後夏皇子怎麼能為了他這麼一個敵國小人——”
“來不及了……”江揚卻是握緊劍鞘低喃苦笑了一下,“得罪了。”
就也倏然揮劍劈暈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