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終南捷徑
祁出醒來時,江揚剛從裡屋出來,見他醒了就難免有些尴尬:“啊……你、你醒了……”
他讪笑着摸了摸鼻子,趕忙上前替祁出松了綁:“抱歉,我剛才在忙,怕你誤事,就……”
他自然是要幫羌霄燒火燒水取暖,害怕中途離開時祁出醒來會對羌霄做些什麼,就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人綁了,這人做事倒也當真不講規矩。
祁出甩了甩手,強壓下火氣,神色冰冷:“皇子殿下既已如願!就帶着你的人趕緊走吧!寒舍簡陋恕不招待了!”
“呃……”江揚張了張嘴,卻是移開了目光,幹笑道,“我們恐怕還得多待幾天……”
外面雨還沒停,救援人馬也沒到,現在出去也無異于是拿羌霄剛穩定下來的情況冒險。
江揚自然是不會那麼做的。
盡管他不是沒有傲氣,但他的自尊卻到底是不會拿别人的命來玩。
祁出卻反而像是終于忍不住怒火,勃然道:“你一個皇子怎麼這麼厚顔無恥?!”
“事急從權嘛……”江揚窘迫地摸了摸後腦,顧左右而言他地給他倒了杯水,尴尬道,“你……消消氣?喝點熱水吧!我剛燒的……”
祁出反而更氣,直接揮手打翻了水杯。
“啪”的一聲,好不刺耳。
江揚收回手抹去了手背上的水,随着水漬被抹幹留下一些斑駁的紅印,他卻也仍隻是尴尬道:“這是您家的杯……”
聽在祁出耳裡,這次卻更是連顧左右都沒有,直接說的就是些毫不重要的廢話。
後者呼吸一滞,無處流瀉的怒氣更是暴躁:“……你怎麼這麼沒臉沒皮?!”
“……啊?”江揚反倒似不太明白他的想法,“可是……的确是我對不起您在先,您生氣也是應該的啊……”
祁出像是被這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噎住了嗓子,沉默了須臾,也隻能嘎聲古怪道:“……所以你方才……跪我,就是為了騙我?”
“不是,我……我跪……跪您,是為了求您,隻是在那之前我也确實想好了如果您不同意那就……也得‘事急從權’了?”
他難得面色赧然。
一是男兒膝下有黃金,他雖然跪了就不後悔,也自覺沒什麼好不坦然的,隻是這嘴上一個勁兒地 “跪”來“跪”去也難免有些叫人尴尬。
二是他雖也認同“事急從權”,本身又素來是個行事出格不拘禮法的,但求人幫忙還打暈了對方——就算是他,也難免有些汗顔。
“我說的不是這個!”祁出卻是氣得更狠,“我是說男兒隻該跪天地君親!何況你一國皇子之尊!又豈能拿這種事情玩笑?!”
“可我并非玩笑——”
“那就更不應當!”祁出怒極,卻意外地極像是恨鐵不成鋼,“你身為皇後嫡子怎麼能為了一個普通人下跪!何況他還是楚人!是你的敵人!是一個背信棄義的小人!”
“夠了!”江揚頓了頓,意識到自己又顯得過于強硬,還是在一個對他和羌霄有恩的人面前,隻得努力緩了緩聲色,卻還是忍不住認真道,“……我也不喜歡下跪,我也從來最不講規矩。但是你所謂皇室的尊貴,本就是出自于萬民,既得萬民所選自然也該承得起萬民福祉。于公來說,若我跪下就能救一條人命那要我跪下又有何妨?于私,他本就是我的朋友。”
祁出這時已從震驚中回神,卻是不由冷笑:“昔年羌家也是前晉的肱骨,後來還不是謀朝篡位?你今日将他視作朋友,小心來日遭他背棄,北楚的人從來是不講恩義的!”
江揚沉默了一下。
“……那就是他的事了。”他卻反而笑得輕松散漫,“我隻是不想自己問心有愧,白害了一條性命。”
祁出皺眉道:“可他又不是為你所殺你又何必為他做到這步!”
江揚眉梢一動,卻似忽然被他提醒,忽然想到了什麼,于是就也忽然失笑,笑得祁出更是莫名:“啊……你倒是提醒了我。其實他本就是因我受累的。所以我救他應該,他更不需覺得欠我什麼。”
祁出見他笑得反而更是輕松随意自在自得,身體雖似疲乏透支得狠了,神情卻反而放松了不少,更是說不出的灑脫随性,當真不似他這個年紀的閑雲野鶴一般,卻也當真似極他這個年紀的簡單利落
——這一筆他與羌霄的恩情債竟是被他這樣簡單就單方面地輕易了了。
不過其實他了恩情債也素來了得幹脆。無論他為救人受了多少的嚴寒、霜雨、苦累、傷痛他也一向都能一筆帶過。不是因為他救的是誰,而是因為他這個人本身,是因為他壓根兒就不在意。
祁出定定地看了會兒他,到底是隻身負氣離開了這間屋子。
他當然沒有離開太遠,這可是他家。他隻是去了另一間屋子,甫一進去就發現年老的娘親果然已被這動靜吵醒,但是出乎意料的神态還很安詳——想是江揚雖然驚醒了她,卻也安撫了她。後者的雙腿上隔着衣物還貼着剛剛燒好的匣式暖爐。
想是剛才江揚一并弄的。許是發現了他娘親有風寒骨痛的毛病,被這連日的寒雨折磨得不輕,就也尋隙替她收拾妥當了。
祁出不由沉下了目光,滋味複雜。
老人昏昏欲睡,卻又似剛被吵醒,迷蒙困倦間卻還是對他笑笑:“出兒,我方才聽你像是在外間發了火,是出了什麼事嗎?”
“……沒什麼。您不必擔心,不過是一點……學術上的争執罷了。”
老人搖頭失笑:“你啊——也不是小孩子了,怎麼還這麼倔呢?我看你那小朋友其實也不大,性子也挺好的,你又何必同他那般大聲?再讓人家誤會——”
祁出點了點頭,上前替娘親整了整被子,乖順道:“孩兒知道了,您别操心,好好歇着吧,等雨停了孩兒就下山把前幾日打來的狐狸換了,您不是說想吃棗糕了麼?我到時給您多買些,再買些水果,這些天來沒法出去,隻吃幹糧對您身體不好——”
老人笑笑拍了拍他的頭,動作很輕,和以前一樣的溫柔:“你呀……傻孩子,你也要多為自己考慮考慮啊……”
老人的歎息卻像是敲在了他的心上。
-
“……可惜他識人不明。”
像在昏睡的人聞言卻是笑了笑,并沒有睜開眼,這人一個瞎子,倒也的确是沒有特意睜眼的必要:“是麼……你當真這麼覺得?”
“他一國皇子,卻為了你這種人屈尊降……”祁出冷笑道,“可惜他心性不錯……可惜了。”
他不知為何倒頗像是有些分明的遺憾,壓也壓不下去。
羌霄沒有睜眼,隻拇指尖從食指上劃過:“……哦。”
他沉吟了一下,卻是淡淡道:“其實我多少也算是個皇子,這你是知道的吧?”
祁出一怔,顯然如何也不曾料到他說的會是這個,然而反應過來就也猛地恨恨冷笑:“你——!上梁不正下梁歪!果然你這種人從根子就壞到裡了!真是白瞎别人還對你重情重義!”
羌霄隻道:“我是北楚的質子,無論如何都是要背信棄義的。倒是你,管得未免忒寬了些。”
祁出驚覺他語聲戲谑,不由怒道:“你想說什麼?!”
羌霄反而溫聲道:“西郊是後夏王公經常狩獵的地方,終南捷徑,你這司馬昭之心也未免藏得太淺了。”
這話誅他祁出的心卻也誅得未免太淺白了,他是個聰明人,顯然祁出也是,話已至此自也是不消他再多說,然而祁出面目煞白,卻道:“我祁家是前晉的重臣,世代忠義,早就發誓不事叛臣!”
羌霄卻反而笑了:“……所以你才‘隐居’到了後夏麼?”
所謂叛臣,指的自然就是弑主自立的北楚、重兵卻反而臨陣脫逃黃袍加身的中周,但是後夏……後夏雖也同為晉人,卻還真不能算背叛了前晉。
祁出難得失語,卻也突然意識到這羌霄剛才用的也恰是這背信棄義四字,就好像他剛将這幾字聽了多遍。
“你……你方才是清醒的?!”
羌霄微微沉默。
祁出卻已然像是猜透了真相:“你明明清醒!卻還眼瞅着一個皇子為你下跪?!”
羌霄刮了刮指腹,卻是緩緩微笑起來反問道:“……你又怎知我能料得到他想做什麼?又怎麼知道我不是隻有力氣勉強有點知覺?”
祁出卻是不信,他隻是搖頭,淩厲地審視着羌霄:“你到底如何隻有你自己心裡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