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羌霄竟道,“所以你沒什麼可說的了麼。”
他的語氣平淡,甚至還有些純粹源自身體的虛弱,可他本身卻又是那麼從容平和,從容得甚至都近似于溫和,此時此刻此種對話——若叫江揚聽到,江揚又會如何想呢?可這人竟也全然不似擔心祁出會向江揚告發自己,若非是對自己掌握全局的能力有着全然的自信,那他必然是對自己之于江揚的影響有着十足的把握。
亦或者他兩者皆是。
祁出抿了抿唇,面色凝重,有那麼幾分像是……失望?
他竟像是更多了幾分難解的失望。
而他終究是歎了口氣,萬千思緒也終歸于索然無味的漠然:“……這些年來,這大月城中雖表面看來還是太子和四皇子獨領風騷,卻又隐隐像是有種奇妙的制衡……”
羌霄聞言笑道:“哦?怎麼說?”
他問得客氣,祁出答得竟也像是流失了幾分生氣般的怒火。
後者慢慢道:“差不多……算是以兩年前京兆尹李果貪污事發為分界線,在那之前,明明是太子一脈的勢力要遠高于四皇子,可是李果事發後陛下雷霆震怒,禁足了太子,又因此牽連了一衆太子的黨羽,由此空出的職位多被四皇子背後的新貴們搶去,而東南重兵的将職更是被直接撥給了三皇子。”
羌霄微微沉吟,卻是溫和失笑:“……可瞧你說得分明像是皇帝陛下的手筆啊。”
“但是這些年陛下和太子的嫌隙卻是越發深重了。”祁出卻道,“若真是今上有心打壓太子以尋求制衡,他也本不必做得如此難看,這些年他的手段更雷厲了些,倒像是有人将諸般時局推到了那裡,引得他不得不替人收拾了太子,我原本以為……做這事的是皇後和七皇子。”
這話若叫旁人聽了,可就難免有些殺頭的危險了。
羌霄聽了卻也隻是笑道:“……不剛還說是四皇子麼?”
祁出卻也隻是稍稍皺了皺眉頭,語調反而平直得尋常:“四皇子是個擅長把握時機的,但有些于他過分有益的時機卻也未免去得太巧。”
羌霄笑了笑:“所以你不是個相信巧合的人。”
若他此刻不是行動不便,大抵是要點一點頭的,因為那話裡的語氣多少有幾分像是認可,不過也就頂多是足夠他“點一點頭”這麼多了。
“所以你現在懷疑誰?”
他問得并不經心,祁出卻也隻是冷笑:“你不必這樣諷刺我。我并非不知道這時勢本就是多方作用的結果,隻是表面的多方背後有些人的手段卻也并不如表面那麼幹淨——”
羌霄笑着反而替他說得更清楚了些:“……所以你是懷疑皇後和七皇子沒有表面那麼袖手旁觀。”
祁出卻反而像是沉寂了些許:“……我現在不懷疑七皇子,他……并不像是個營營城府的人。”
“……嗯。”
“可我仍舊懷疑皇後。”
“哦?”羌霄這才動了動眼睫,卻是睜眼“瞧”向了他——不是說他真要看出個什麼,那動作本身倒更像一種示意,示意他像是覺得有趣,“你像是個很能抓住細節的人。”
祁出雖不相信巧合,但僅憑一個“霄”字和江揚的劍鞘就能推斷出他二人的身份——或者說他早就在等,等所有人,所以也一下子就能對上了這個——這樣的人是不會空口無憑僅憑點所謂的“隐隐”和“巧合”就妄下斷言的。
祁出隻點出了一點:“九個月前,吏部侍郎不忍同鄉趙翦被免職而上書——”
……
九個月前趙翦的那一場因為巧合而來的無妄之災明明被演變得很亂——太混亂了,以緻旁人縱使有心懷疑也多難理出個頭緒,混亂得簡直像是巧合崩塌後的另一場巧合,但是祁出此刻一句句抽絲剝繭,竟也漸漸理出了一條極度自洽的利益鍊條,哪怕這利益鍊條中的幾環明明是半遮半掩的“太子黨羽”。
但他說得實在太過合理,理得也實在太過明晰,瞻“前”顧“後”,勾連過往,也實在是清楚得讓人“憑”他空口“白”話也能信上三分。
此間又沒有第三個人,就算矯飾——對一個已然認定了自身判斷的聰明人來說,矯飾本身也其實沒有太多足夠長久的意義。
羌霄最後也隻是溫和道:“……皇後娘娘的确是魯莽了些。”
“……你倒也真是敢說。”
“旁觀者清罷了。”
“我倒真也好奇你到底摻和了幾分。”
羌霄卻仍是笑道:“為何這般說呢?”
祁出卻不為他的平和所動:“你蟄伏經年不可能沒有目的。”
羌霄微一沉吟,卻溫聲反問:“你這是在拿你自己猜度我了?”
祁出不覺一頓,像是也覺得這話的确站不住腳,想了想才緩緩道:“……皇後娘娘很寵信你。”
“……哦。”
“你是七皇子的伴讀。”
“哦。”
“她……”他到底是微微遲疑,到底也是沒再說些他聽聞的所謂“謠言”。
羌霄也就微微笑笑:“所以,你還是說不出什麼确切的佐證是麼?否則以你的性子應該是不會說這些不打緊的。”
祁出不覺沉默,自覺他到底是有些失态。
羌霄微笑道:“你心緒不甯,是怎麼了嗎?”
祁出看了看他,默然失語,也終究隻道:“聽說你與七皇子這是遇襲,你有沒有猜過這是誰的手筆?”
“你覺得呢?”羌霄倒是溫聲反問,他在枕上微微偏頭,因着黑發迤逦,倒顯得有些脆弱,然而那神态卻晏然自若得常人都難比。
祁出終是歎了口氣:“……我不覺得這是太子的手筆。”
羌霄神色微沉,卻平緩道:“你觀太子行事,就算不曾見過他,也會知道他為人多疑少斷,是成不了大氣候的。”
祁出聽出他淡漠之下的勸阻,卻是落寞失笑:“那七皇子就成得了大氣候麼?他根本心不在此,否則又怎會叫皇後越俎代庖?古來天無二日,他母子二人孰掌内外尚且還理不清楚——這遲早是要出問題的。”
羌霄也不由沉默須臾,卻反問道:“……若是他的心在此呢?”
“仁義寬厚,或可為主。”
羌霄抿了抿唇角,卻似含了個笑在嘴邊:“你就不懷疑他或許是刻意裝得仁厚麼?”
祁出卻反而隻是苦笑:“若能禮賢下士至此,就算是刻意裝的又能如何?”
人活于世,難得真心。可無論心底幾多思量,事到臨頭看的到底還是一個人會怎麼做,若是心雖殊途而同歸,那麼殊途如何又怎樣呢?
這世上有效的終歸還是一個人怎麼做的,而不是一個人怎麼想的。
“……也對。”羌霄噙着笑沉吟,終究是輕聲道,“若是為主,倒是夠了。”
若是為主……
可王侯将相甯有種乎?
何況就算真要把他獨孤飛算個所謂的“龍子鳳孫”,
那誰又不是了?
他笑顔清淺,眉眼低垂,卻是明月無心,到底涼薄,偏又貌似溫和,隻是始終也都像是混着一點淡淡的譏诮。
“……可惜我和你不一樣。我也不想和誰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