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攻心為上
“……你怎麼來了?”
在江揚和羌霄被前來搜救的人馬接走後的第三天,祁出就又在自家茅屋的門前見到了江揚,後者從一匹黑色的駿馬上翻身跨下,習慣性地拍了拍馬背。便是劍眉飛揚,爽朗笑道:“當然是來報恩的啊!”
祁出一愣,卻是難以理解。
他最初因為羌霄的身份不願救人,後來雖是被迫提供了“幫助”,卻也因着到底不屑與羌霄同流而對他二人視而不見,頂多算是提供了居所和吃食,而江揚這一國皇子倒是砍柴燒火做飯打掃什麼都一并做了,兩相加減祁出也不覺得虧欠了他什麼。
何況在祁出看來,江揚貴為皇子,身份尊貴,這點小恩于他又該算得了什麼?倒是沒有因為祁出冷眼相待甚至最初拒不配合而伺機報複就已經很難得了——雖然祁出也并不擔心他會如此行事就是。
他發覺江揚的心性其實很容易看懂,隻是要看旁人敢不敢相信他這樣的出身會是這樣的心性,而祁出自诩看人的功夫相當不錯,或許也正是因此他才會對江揚另眼相待,也同樣因此而難免失望。
倒不是因為江揚品行不端——雖然這人的确有各種行事出格之處,但成大事者亦可不拘小節,隻是他根本就志不在此,又未免太過“重情重義”,身邊還有一個太過不定、難以預料偏還頗有主見而難以掌控的羌霄。
到底是……也并非是江揚不夠好,隻是到底不合适。
是以祁出此刻也隻古怪道:“……你想怎麼報。”
江揚張了張嘴,卻是斂眉無奈一笑:“這就得看你能讓我怎麼報了。”
他這話未免來得有些沒頭沒尾,這恩還沒報他怎麼就先懷疑起别人不讓他報了?
但祁出此人本性殊異到能夠年紀輕輕就避世隐居,又不屑與羌霄為伍,雖是如此這般被迫“屈服”于武力提供了幫助,在心底也恐怕還是留了個疙瘩。如果這“恩”報得不巧,隻怕他也是不願收的。
江揚皺了會兒眉頭,遲疑地瞧了他一會兒,終歸是歎了口氣坦白道:“其實在我來看,因為我對你實在不太了解,這最實用的報答還真該是錢!”
祁出卻也果然沉了臉色:“貧者尚且不受嗟來之食,殿下是很富貴,但草民也不稀罕殿下的救濟。”
江揚撐了撐眉倒也不算無奈:“我就知道你們讀書人比較講究。其實我倒覺得錢挺實用的,哪怕是仗劍走江湖打壞了哪裡的桌椅有錢也方便賠償不是?總不好叫路人憑白賠了營生。不過既然你不喜歡,那也還是算了。”
他于是又道:“其實我母後聽說了你這個人倒是很想舉薦你去禮部做四品侍郎。”
祁出聞言雖是驚訝卻反而略有不滿:“一國之官位怎能這樣輕易授予?就算當真有恩于皇子也不該如此胡鬧。”
江揚笑笑,像是不出所料,卻也解釋道:“其實你救了皇子這是事實,就算帝王龍心大悅因此嘉獎你的德行也沒有什麼。何況你博聞強識,對于各地政令也并非沒有見解,我看你家中藏書也看得出你是個很有本事的人。”
祁出倒并沒想過江揚竟也會注意他家中的藏書,稍一遲疑卻道:“那不過是家中長輩留下來的,不能算是我個人的偏愛。”
江揚卻是笑道:“可我看那些書雖然舊了,其内不少翻看的痕迹卻很新,我記得有…春秋?禮記?資治通鑒?舊唐書、本經陰符七術……”
他竟對祁出平日裡讀書的偏好如此了解,倒叫人不由心驚——難免疑心他是不是暗中頗有思量。
可若他曾當真有心窺探祁出的心性能力,此刻也根本不必直言得這麼坦蕩直白。
他根本就像是并不在意,隻不過随口提到這點就也随意想起了一些佐證。這佐證雖是别人刻意記也很難記住的那種,他卻隻似仗着記性太好信手拈來。
因為他說得并無規律,倒像是掰着指頭邊想邊說。
倒是他說着說着突然想起什麼,就也忽然笑了:“對了,你還喜歡看聊齋的嗎?這倒挺讓人意外,上次我這麼意外還是在阿霄那裡看到一本”
驟然意識到又不覺說起羌霄他就也趕忙閉了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勺,假咳一下轉開了話鋒:“咳!所以那個、那個你想做官嗎?其實我覺得做官也挺好的啊!如果借此能替百姓做點實事也算是個挺好的工作,雖然我這人是不怎麼喜歡當官啦……”
祁出詫然失語,卻是心緒雜陳,思及皇後——而非江揚——背後可能的意圖,卻是不由沉寂了下去,到底也隻是道:“……我志不在此。”
江揚反而毫無芥蒂地笑笑:“那我直接替你回絕母後就是了,我也覺得你不太可能會接受的。”
祁出含着聲音沉默了一會兒,江揚卻還是那副不愛冷場的樣子,自顧自無可奈何地攤了攤手,随意指了指随行車馬上的瓜果蔬菜和活雞活羊:“唉!那我就隻能效仿田螺姑娘了!”
祁出攏了眉頭,立刻拒絕道:“我不需要錢,也不需要你救濟的東西。”
江揚卻道:“這不是要硬塞給你的,也算不得什麼‘救濟’。”
他笑了笑:“其實說來這也不算是給你的,這些都是我打算要請伯母吃飯需要的食材,瞧!我還機智地買了把趁手的新斧頭呢!你家那把用着可實在太鈍了!”
他笑得如此輕快,全然沒有什麼所謂的客氣,“報恩”報得如此幹脆爽利,一點也沒有别人文绉绉或淚汪汪的情深厚誼,倒隻像随口一說的玩笑打趣。
就好像他不過是好歹編出了個理由,總算是把想送的東西借故送了出來。
然而叫祁出沒料到的是,自此之後,對方竟也當真在他家劈了連月的柴。雖不是天天點卯似的報到,卻也是隔三差五就過來挑水做飯、打一打獵、修整地窖儲備起冬糧。
堂堂一介皇子,竟是“報恩”報成了這樣,也當真是荒唐出格,卻也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就連此刻,質子府的新管事錢角也忍不住道:“讓殿下繼續這般胡鬧好麼?他最近待在咱質子府的時間可是少了不少。”
彼時羌霄正在“看”“信”,聞言稍稍停頓,卻也隻是笑了笑:“……随他‘鬧’去罷。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出格歸出格,卻到底是用了心。
這世上能用心待人的不多,值得用心對待的也少。
江揚恰是一個,祁出也不是沒有那樣的價值。
“可那人對您多有不滿,殿下不會被他誘騙得疏遠了您吧?”
“……”
這廢話就有些……“前瞻”得叫人不痛快了。
羌霄動了動指尖,才道:“且不說那不可能,若是可能也就沒什麼好可惜的了……倒是你今兒的話未免有些太多。”
錢角神色一僵,卻是連忙認罪,也不敢多加辯解。
羌霄這才似滿意了些許,轉而溫聲道:“托百壽莊鍛煉的劍還沒送到麼?”
錢角就也隻得恭謹跟上:“已經在路上了,預計再有三四日就能送到。”
羌霄點了點頭,随意道:“到了直接送到皇後娘娘那兒去就是了。”
反正皇後自會“轉”交給江揚。
既是江揚怎麼也不肯再用他以前那把,那倒也正好就給他換一把新的,反正他之前也總嫌那把長得礙事,配合他家傳的功法總也“打不出個行雲流水來”——
倒也真是一如既往的……自大。
羌霄無聲嗤了一嗤,幾分像是輕慢,卻又到底似是似非,叫人就算瞧見也瞧不太懂,不知他莫名像是嘲弄了什麼。
錢角便是瞧見了也不懂的一個,卻也不敢細問,但他還是忍不住遲疑問了另一點:“可公子為何不直接交給殿下呢?”
羌霄卻是微微含了個笑,溫聲戲谑道:“既是連你都開始擔心他會‘疏遠’我了,那我又何必上趕着獻殷勤呢?倒叫人憑白恥笑。”
“屬下失言!”
錢角慌忙請罪,羌霄卻是擺了擺手,平淡得仍是尋常得溫文憊懶,配合那天生的皮相竟也似極溫和,卻也終究隻是冷漠的疏離:“你說得很好,正好提醒了我旁人是怎麼看的,便由着他們鬧吧,畢竟有所求總要有所付出……”
他微微沉吟自語,思及江揚此刻應仍在西郊,竟也難免有些覺得這耳邊也委實是清淨得……難得。
他動了動腕子,不為所動地翻開手裡的第二卷竹簡“讀”完了手上關于中周的消息,沉凝了片刻,将其慢慢合上,一步一步似極散漫地走到了屋子正中木質的沙盤前,收起了上面擺放的“棋子”,動作平緩得尋常,幾乎算是刻闆無波。
卻叫錢角看得驚異:“您、您不打算和殿下繼續這盤了嗎?”
“不了。”羌霄卻隻是道,“再久我也要記不住他七天前怎麼走的了。何況眼前這情況,也不知還能讓他‘胡鬧’多久。”
錢角覺得他這主意變得突然,思及他方才看的那份竹簡,不由憂心:“是中周那邊……發生了什麼事嗎?”
羌霄頓了頓,倒也平靜道:“六皇子終究還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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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建昭二十年秋末,後夏質于中周的質子六皇子病逝的消息才被正式傳到了大月的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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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江揚尚且不知道他這并無印象的六哥客死他鄉的事,倒是錢角說得不錯,祁出雖是不愛與他多說廢話,卻也終于還是忍不住出口勸他疏遠羌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