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霄道:“今年大月的紅參斷貨了。”
“啊?”
“你知不知道我和那位老人家用的藥算是溯本同源?”
他送的也不止是活絡丹,還有其他許多常用于骨痛的藥材。
江揚忍不住又擔心道:“那你自己還有麼?”
羌霄隻笑了笑:“陪我去吧,你送。我有事同他說。”
江揚卻皺了皺眉,不覺放軟了聲音:“你為什麼不自己送呢?”
其實他知道祁出到底還是接受不了羌霄過去的所作所為,若是羌霄出面他未必會收,但若是就此收了,那以後他們之間的關系也就沒什麼強硬的理由不能緩和了,畢竟人總是這樣,隻要退了一步,就很難不一退再退。
然而羌霄卻反是笑道:“用我的名義我也有把握叫他收下,隻是何必把人逼得那麼難看呢?”
羌霄做事很少逼人。但他往往不需要逼迫,也能用時事逼迫人做出他想要的選擇。他要的是那結果,而不是逼迫本身。
這也是為什麼祁出雖不願意,卻到底還是出于孝心收下了“江揚”的饋贈。
這饋贈未免貴重。
窮人生不起病,他也不是不知柴米油鹽的傻子。
他知道他娘親眼前的确面臨着一個嚴峻的冬天,而越是到饑寒交迫的時候——越是到這種時候,便越能顯出錢權勢的價值——那都是他棄如敝履的,卻又是生活要他不得不看清其作用的。
羌霄揮了揮手,就趕走了江揚:“你出去玩,我有話同他說。”
不客氣得簡直像是利用完了就把人扔了,用字遣詞也直像對待什麼不懂事的孩童。
然而江揚皺起了一雙英挺的眉,假模假式地扁了扁嘴,故意“抱怨”了兩句,就也隻是實際上很随意地出去了。
祁出沉默地看着。
他直到等到人走遠了、聽不見了,才道:“……你對他未免欠了些恭敬。”
羌霄笑笑,并不回答,反是含着那笑反問:“原來你倒是敬他的麼?”
祁出不答,卻道:“七皇子雖年少,卻并不真如時常表現得那般孩子氣。”
江揚這人“委屈”也好,“負氣”也罷,看似“挫敗”也是,“無可奈何”也是,更多的也隻不過是一種與人交往時用于緩和氣氛的打趣——漫不經心,并不當真在意。他隻是不在意看來幼稚、遲鈍抑或胡鬧、荒唐罷了。也是因此别人與他交往也總難真的發生什麼口角,就算當真口角也會被他拉入看似幼稚的孩童似的胡鬧。
“我知道。”羌霄隻抿唇笑了一下,卻道,“可我認識他時他也的确還隻是個孩子。”
“十二歲,倒也不是什麼分不得是非的孩子了。”
“但我不是在他十二歲才認得他的。”
祁出詫然訝異,心思陡轉,羌霄卻仍是噙着那似是似非的笑“望”着他,隻輕淺溫慢道:“你不是總懷疑以我的心性怎會閑居在此?我不妨就說與你聽,如何?”
“其實我十一歲前不怎麼愛說話。”
他看來溫淺,卻又好似幹幹脆脆就開始了那所謂的“回憶”。明明是旁人多也不清楚的事,他真說起來卻也就像沒什麼好避諱的。
……
那是建昭十二年,上元。
……
“喂!”
是一個聲音,突然聒噪了起來。
“你在玩捉迷藏嗎?那我也一起好不好?”
“你怎麼不理我啊?”
“……你該不會……呃,不、不會說話吧?”
“那你、你寫給我看好不好?我認得字的!”
“……”少年皺了皺眉,聲音卻像是淡漠,“手拿開。”
倒挂在樹上的小孩聞言一愣,生生皺起了一張小胖臉,卻到底還是藏不住聲音裡的笑意:“原來你會說話嘛!”
看他的樣子倒活像是這才松了大半口氣。
他倒挂在少年身前,從樹上藤也似的垂下,擋住了少年的路,一雙手還忍不住繼續在少年蒙着的雙眼前招呼:“要不你就摘下來吧!反正我看這周圍也不像有你要抓的人,我猜他們大概就是騙了你,早偷偷跑到别的地方想讓你白找!你摘了我保證不告訴——啊……”
他突然一頓,卻是趕忙撓着後腦改了主意,笑得好不窘迫:“不不不你還是别摘了吧!不是都說、說梨雖無主我心有主嘛!何況我這麼個外人還在我也不好幫着你騙人不是!呃…我、我叫江揚!你叫什麼名字?要不我們幹脆就先坐下說說話吧?你看你也找得怪辛苦的不是?咱們不如先坐下來歇歇?我告訴你呀今兒的桂花糕做得可好吃了!你要不要吃幾塊我給你拿去?對了!還有梨子酒!酒、酒我跟你說!我娘親可會釀這梨子酒啦!不過她總嫌我小不肯給我喝,其實我三四歲的時候早喝過了!雖然我自己也不記得具體是三歲還是四歲來着……但我跟你說啊!那梨子酒甜甜的!酒味兒可香了!尤其是冰鎮過後呀——那滋味兒别提有多清亮!我就剛偷挖了兩壇!正好今兒個天冷,不用現找冰塊它都是涼的!我帶你去個暖和點的地方咱們一起喝吧!”
少年動了動嘴唇,卻是歎了口氣:“你可以……别再沒話找話了嗎。”
男孩這才真的愣住了,一時僵硬在那裡,卻像是失了說話這能力。
少年反而冷冷道:“你是當真還以為我在捉迷藏麼?”
他的語氣雖冷,卻也着實是很平淡。他的聲音雖低,語氣卻似天生的輕,于是輕輕緩緩的,不像有什麼感情,男孩卻活像被這輕緩的語氣迎面扇了一巴掌,偏黑的臉也是又青又白,倒不全是尴尬,反而更像是羞慚。他呐呐着竟也很爽快就道了歉:“對、對不起……我也是才想到你可能……看不見的……”
——雖然低落之下也不覺有些磕巴,抿着嘴唇,聲音有些嗚噜噜的,像……是萎靡得要枯了。
“……”少年靜默了須臾,動了下嘴唇,男孩看不見他的眼睛也難免更覺得心慌,少年卻反而像是透過了那布帛定定地“瞧”了會兒他,“瞧”得久了,倒奇怪地叫男孩的心也逐漸靜了下來。
少年像“看”着他,最終也張了張嘴,呼吸了下,竟是很認真地開了口:“我固然是希望能夠看見的,我不說謊。但你也不必可憐我。因為這世上的人大多都不如我。”
他竟是如此認真地自負着,倒也真是叫人無言以對。
男孩詫然失語,呆在那裡——就在少年的身前倒挂着,眼對眼,鼻尖對着對方的額心。
少年卻仍似認真得尋常又淡漠,反而問起了他來:“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蒙着眼麼?”
“為、為什麼啊……”
“因為我最煩那些笨蛋看不出我到底瞎是不瞎,還要一個勁兒地拿手在我眼前亂晃。”
男孩面色一紅——聽懂這“笨蛋”說的分明就是他。
然而困窘過後他卻是不惱,反倒似忍俊不禁,也重新開懷了起來:“你這人……還挺過分的!”
然而他說這話時的語氣卻又活像是什麼誇獎,活像是覺得這人也真是有趣得很。
那一日江揚與羌霄初見,便是在夏侯園,元夕宴。彼時滿園花燈魚龍舞,玉壺光轉,鳳箫聲動,映得滿園雪色也似争春。
那江揚、這輩子、第一次、真正認識的人,原本膚色慘白,然而得了花燈映照,竟也似多了幾分人情味兒的血色。
“——我叫江揚!你叫什麼名字啊?”
那孩童的聲音笑盈盈的……
他到底是道:
“……霄。
九霄雲外的霄。”